世事繁亂，不如歸去！我隱身在二十八樓近一年了。這棟三十七層高的大樓，樓頂採歐式半圓型建築，華燈初上，屋頂五顆燈變換著光彩，熠熠閃耀，高立著板橋市民的驕傲，也擎起大臺北的新地標。

　　巨蛋大樓座落在大漢橋畔，算是民生路的尾端，背後過溪就是新莊了；我的窗口向東，循著民生路望過去，可欣賞通向中和、新店的沿途風光﹔左右張望，整個板橋市景盡在眼底。

　　我隱居的意思，沒有仙佛離世脫俗的境界﹔只是覺得生命之路走到這個行程，應該找個棲身之所，寧靜致遠，好好用文學留下佳構。這段舞文弄墨、觀星賞月的歲月，透過樓上的一扇窗，我欣賞了民生路的風采，也照見了人生的風景。

陽光灑落的現實之路

　　我習慣早起。清晨五、六點的天空，籠罩著一層濛曨，是水氣流動也好，是曙光初露也好﹔除了江翠國中操場幾個舞動的身影、民生路上稀少的車輛奔馳外，寂靜的城市似乎還在半睡半醒之間。

　　我佇立涼風徐來的窗口，觀賞半晌，然後回到電腦桌前，開始構築我的文學美夢。

　　寫作半輩子，我出了些書兒，談不上名利，只是感覺文學的落寞和凋零：最近出版社一家一家關閉，兒童和大人都迷醉在科技的聲色裡，誰還執著這種深度、無趣的文字閱讀呢！

　　為興趣和使命繼續執筆吧！李白也好，韓愈也好，歷代的詩人和作家，誰會為現實生活寫作！人生所圖為何？為孩子們的心靈編織真善美的故事吧！

　　從玻璃窗射進來的亮度，越來越耀眼了；民生路傳來依稀可辨的隆隆車聲，也越來越多了。這是活躍的一天之始，透過大小馬路的疏通流動，駕著車輛奔馳的人們，為了養家活口的現實生活，為了實現生命的理想志業，一個個像滾動的輪子，馬不停蹄地向前衝刺。

　　陽光偷偷溜進屋裡，地毯和書桌上各鋪上一方銀白，我好喜歡它帶來溫暖，靜靜陪伴著我。

　　季節上春、夏、秋、冬輪轉，氣候上難免有晴雨冷熱﹔但是人與人之間，我喜歡彼此面帶笑容，多說好話、多做好事，像陽光那樣散播溫暖。

　　我再度從座椅站立，透過窗口凝望民生路。背道奔馳的兩路車隊（路好寬廣喔，一路有三行車並行呢！），在閃耀的陽光下，黃的、紅的、黑的、白的……很有秩序地前進﹔更多的是雙輪舞的機車騎士，緊靠著路邊，加足馬力衝衝衝，風馳電掣似的只能看到他疾如風的身影。

　　因為看得清楚，這時候我眼前的世界很現實：遠方凸出矗立的縣府大樓、板橋新站，高傲睥睨﹔眾多低矮像盒子般的灰色公寓，顯得很不起眼——比起清晨時的渾沌黝黯，現在靠著陽光的施捨，只多了一點亮麗而已。

　　在現實的生活群裡，凡夫俗子粗茶淡飯還覺得度日艱難，達官貴人為了孫女的生日花上數千萬元、住總統套房浪一夜擲三十多萬元；在景氣蕭瑟的人間，能夠高貴睥睨的畢竟是極少數。

　　比起周遭的羊腸小徑，民生路要寬闊太多了，如果不能用富貴氣派形容，至少它有車水馬龍的熱鬧。它是來往新莊和中和的必經之路，也是貫穿板橋東西向的大道；我熟悉它的景況。

　　文化路以東的六十四號快速道建好已久，好幾次為了到新店、木柵遊山玩水，或是上北二高回南部故鄉，我駕車逍遙其上。文化路以西的這一段，高架快速道正在施工中——我看到馬路中央，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駕馭著挖土機和高吊機，在烈日下揮汗；這樣晝夜不停、風雨不歇的幹活，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為了改善現實的面貌，必須努力經營、建設，才能見到繁榮富麗的景象；馬路的修建拓寬和人生前途的開創，都是如此。

　　從巨蛋到新埔捷運站，全長九百公尺，我經常以散步代替坐車。車輛疾馳而過，無法欣賞風景﹔我習慣緩步漫舞，用心眼和擦身而過的景物交會﹔所以哪裡有便利商店、機車行、當鋪，我已經瞭若指掌了。

　　民生路底下的捷運新埔站，有一個現象真有趣：如果是上班日的早晨七點，你在三號出入口觀賞，所看到的是一群腳擠在一起快速奔躍；換個假日去欣賞，就只有二隻腳、二隻腳姍姍游走了。

　　有夭，我經過壁上閃爍兩盞霓紅柱的店，坐在門前的中年男子突然問我﹕「大哥，有需要嗎？剛來了一個水噹噹的大陸妹……」我曖昧地露出微笑，身卻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走到了免於被抓進去的安全地帶時，我回頭呢喃自語：難怪窗戶內浪漫的紅色燈光瀰漫滿室，原來是暗藏春色呀。

　　整條路，除了捷運站前人潮洶湧外，其餘的商家門可羅雀，車輛來去匆匆，不可能停留下來光顧，像我這樣閒情漫步的人不多﹔行廊倒是停了不少機車，我經常盯著機車瞧個仔細：「喔！這輛沒有去檢測廢氣排放量，被貼了一張二千元的罰單。」「這輛破舊的老爺車，灰頭灰臉，大概有好幾個月沒有人騎它了！」……

　　一群鴿子從眼前盤旋飛過，打斷了我的思緒。望著車輛飛馳的民生路，我想任何的景色、物品，都像你我一樣——背後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現實生活沉悶無趣，遠離紅塵，才會產生距離的美感；陽光下的民生路風光，教我懂得在枯燥的生活中，創作出盎然的人生趣味。

風雨狂暴的恐怖之象

　　樓高招惹風魔，強風陣陣吹進屋裡，窗櫺格格作響。我回頭一望，窗外黑雲密佈，天幕如墨，遮蓋了遠山；只見一團團的黑怪張牙舞爪，露出猙獰的面目飆飛，準備肆虐這座城市。

　　以往的颱風夜，我都躲在舊家二樓，飲荼聚談，嚎嘯的風雨被關在屋外﹔縱使從電視上的畫面能窺得災情，也缺了那種親臨其境的真實感受。

　　氣象報告柯羅莎颱風已轉為超強，將在午夜襲擊寶島。臨近傍晚，民生路下班的車輛，成群在雨中飛梭，雨聲如豆敲鼓，流動的燈色氤氳，向前拚命泅泳，露出了歸家和逃難的慌急。

　　記得前不久的聖帕颱風，我開了三十公分寬的窗門，那風怪也不知用了哪種魔力，竟然把我半面窗簾拉扯出去，飛得無影無蹤，只留下被扭彎的銀釘掛鉤；今夜，我決定留在高樓窺視魔女柯羅莎如何掠奪家園。

　　夜深了，漆黑的窗外風魔聲嘶力竭地怒吼，大地上的公寓微光晦黯，雨怪也傾盆而落；我凝神望著民生路。

　　晚歸的車燈稀稀落落，泡水的微弱燈色落荒而逃，民生路成了蜿蜒曲折的湍河，在強風暴雨中奔流。黑色的雨彷彿瀑布，乘著巫婆的掃把，在十級風魔的使弄下傾斜飛舞，剛飄落一陣、一陣又飛起，霹啪轟隆的巨響撼天動地，世界陷入被毀滅的恐怖中。

　　「颱風來了真好，可以放假，不必去學校上課，也不用去補習……」這是稚子天真的語言。

　　「老爸繳了學費，你不去讀書，是好大好大的損失耶！」我搖著頭說﹕「一夜狂風暴雨，成熟的西瓜和蔬菜泡湯了，青澀的柚子和水蜜桃掉落滿園，農人要損失幾億甚至高達數十億元﹔土石流洶湧滾落，不知會造成多少人驚慌、多少人喪命……你怎能為了放假，希望颱風光臨？」

　　孩子靜默不語，純真無知的心靈，只為貪戀玩樂，不管他人死活﹔失去良知的大人呢？颱風過後還賺災難財？一斤蔥漲到五百元、一顆包心菜要價三百元，而高官權貴不知民間疾苦……。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心不慈，見落井反下石！

　　柯羅莎越來越狂暴了，整座城市陷入黑暗的危難中，再也看不到任何的燈魚在水中泅泳了；大地成為風魔雨怪獨霸的舞臺，牠們成群結隊飆飛肆虐，發狂似的企圖吞噬這個世界。

　　天災何其浩大！喜好爭鬥和計較的渺小之人，步行在人生的路途上，此刻應懂「平安是福」的可貴；任何一場生離死別的傷慟，任何一次山崩地裂的巨難，都可能像風雨淹沒幸福，怎能不珍惜當下擁有——不論是生命、親情、誠信、榮譽……都是無價的瑰寶呀！

　　門窗緊閉，隔絕了風雨，是我的幸福﹔可是住在山腰的部落和低窪的同胞們，他們此刻……

　　「各位觀眾，十三級柯羅莎強風帶來豪雨，陽明山上土石崩坍，一對父子遭到活埋﹔軍警百餘人上山搶救災難……」

　　唉！記者傳來了惡耗，我一直擔心的浩劫還是發生了。

　　一年總有幾趟，寬敞的民生大道落難成河，任憑豪雨颶風蹂躪，淹沒在暗無天日的洪流裡——那是天上天帶來的災難﹔那些驚懼土石流和洪水的難民呢？是為了愛鄉護土捨不得搬離家園，還是迫於經濟和命運的無奈，老是逃不過那一場又一場暴風雨的威脅和摧殘。

　　「孩子們，你們來看！」我指著電視再三播報的悲慘畫面﹕「如果將來有錢買房子，千萬要遠離山邊和低窪地區﹔害怕土石流淹沒或清理滿屋泥淖，都是肝膽俱裂的折磨。」

　　人生這條路，誰沒有風險？高貴的王子和公主，也有落難的時候﹔當風雨來了，除了要謹慎行駛，小心跌落深淵外，還要有睿智和遠見，能把歷史的災難當成自己的借鑑，才可能避免天災人禍臨身。

　　今夜狂風暴雨過後，明天的陽光依然亮麗﹔我親愛的朋友，如果不幸遇到人生的風雨，請記得用鋼鐵般的意志去抵擋它。

燈星輝映的夢幻之河

　　現實終歲無趣、風暴一夜驚魂，人生還有什麼歡樂呢？

　　佛家說﹕「諸相非相」、「色即是空」、「心轉境轉」。我沒有那麼高的修養境界，但是從高樓欣賞民生路的燈河和城市璀璨的夜景，我還能夠沉醉在夢幻的美麗國度，忘卻塵世的煩憂。

　　太陽歸隱之後，窗外燈火成海；我從窗口望出去，四周都被燈山燈海環繞了：除了高掛閃耀的晶燈外，還有一條一條蜿蜒的燈河在湧動；高矗的樓燈特別明亮，好似在炫耀富貴人家的華麗﹔低矮的公寓也輸人不輸陣，透過出更多尋常百姓的亮光……。

　　寧靜的夜世界，除了各色晶亮如鑽石的燈彩外，我什麼景物都看不見了﹔靜靜欣賞著燈鑽的千姿百態；富麗交雜著柔和的美，從我的眼眸飄進心靈，取代現實苦悶的情境，慢慢的，慢慢的，我的思緒完全跳脫了塵世，醉在美麗的夢幻國度。

　　此刻，最璨美的莫過於民生路了。不！不！它已不是沙石和瀝青鋪成的馬路了，連行駛的車輛都見不到蹤跡。我只看到兩條「歸去、來兮」的長龍燈河，晶瑩閃亮，富麗耀眼，有如童話中的仙境。

　　仙境中的河裡，成千上萬隻魚兒游來游去，每隻魚的頭尾都有二顆閃亮的眼睛，各綻放出銀白和嫣紅的光彩。

　　向西游的魚兒，兩盞銀白色的眼光，向我眨呀眨，我不知他們是游向大海去玩樂，還是到哪兒去旅行，但是在他們亮麗的身影裡，我感覺藏著一顆顆美麗又溫慈的心靈。

　　向東游的魚兒，也噴著兩盞嫣紅的燈眼，向我眨呀眨，我知道背對我遠游而去的魚兒，是帶著豐收的快樂心情，要回去他們溫暖的家了。家裡有小魚兒等著喊﹕「爸爸」、「媽媽」﹔還有老魚兒期盼兒女歸去的殷切眼神。

　　兩條大河，因為分道合流的關係，好像小溪會聚成大河後、大河再分叉成小溪，聚散中加添了燈色的變幻，所以流動的燈河更加燦爛奪目了。

　　如果遇到天空明月皎潔、繁星閃爍呢？燈星構成的夢幻世界……啊！那種絕美的風景，哪是我的拙筆能形容的？

　　沉醉在民生路的夜景中，是心靈莫大的美感宴饗。我跟畫家朋友說﹕這是天然的童話故事——以《出遊和歸家的魚》為名，執筆把它畫成繪本吧！我對憂鬱的朋友說﹕如果你覺得俗事煩心，我讓你在這兒借住幾宿，讓美麗的燈景洗滌、淨化你那污濁的心靈。

　　陽光下的世界缺乏美感，如果心靈跳脫不了現實的枷鎖，惡劣的情緒隨身帶著走，可能就會愁眉深鎖；我告訴名叫「秋心」的朋友說：人事既然盡力了，其餘就交給天命吧！人生苦短，現在的我醉在夜色燈海的絕美中，你休想來煩我。

　　奔波疲憊之際，偶而返璞歸真，讓心靈離開苦難糾結的紅塵，沐浴著涼風，站在高處遠眺紅塵的美——親愛的朋友們，你看那燈河湧動、星月交輝的夜色，讓我們都醉在富麗璀璨的幻境中吧！

  [2009.05.13刊登於更生日報四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