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來了，屏東地區大雨滂沱，臺北陰雨濛濛，卻是我們相約見面的日子。
我擔心妳會突然變卦，心裡卻守著承諾：風雨再大，都擋不住我的約定，都阻止不了我請妳吃這一餐飯。
我想起了「抱柱而死」的故事：兩個人相約在橋下，一個因故沒有赴約，另一個痴心等待，等不到朋友的到來，天卻下起了滂沱大雨，河水暴漲，他為了守諾言，沒有逃跑，最後抱著橋墩，被水淹死了。
妳來了，因為雨天塞車，遲了半個鐘頭。我一直望著來往的行人，以期盼的眼神，等候一個從未見面的女子。
這是很奇特的經驗！
妳來了，臉龐娟秀，穿著一襲黑色開叉的舞衣，還背著行囊。
妳比我想像中的還漂亮，雖然像受了些風寒的花兒，帶點幽微的滄桑，但是依然難掩天生的麗質。
因為閱讀妳貼在文學網的文章，知道妳窮得曾經一天只吃一個麵包過活，所以我請妳吃這一客頂級牛排，我們才有這次的風雨之約。
我帶妳到西餐廳，坐在靠窗的第一個座位。
妳放下了行囊，應該感受得到歐式殿堂的典雅，除了浪漫的燈色和壁畫，擺在桌前的是一盞燭光、一朵玫瑰花。
我說：「來這兒，要點牛排；那是冷藏的高級牛肉，在一千多度的烤箱中，瞬間高溫煎烤，所以保持了牛肉多汁純甜；這兒的牛排是臺北最好吃的喲。」
妳很客氣，捨棄了高價的海陸大餐，只點了六百八十元的鱈魚牛小排特價餐。
為了替我省錢嗎？我喜歡妳這種為人著想的心性。
聽說有的女人愛釣凱子，只要進餐廳一定挑貴的點；不管吃得完否，都會叫一堆菜餚；反正，不是花自己的血汗錢。
不是錢的問題，這透露出妳內在的一種良善。
我還是點了七百九十元的腓力牛排餐，因為妳的「牛小排」是滷的，我要妳也嚐嚐「烤牛排」的香味。
牛排上桌後，我急著切一塊放在妳的磁盤上：「味道有點不一樣，妳品嚐看看。」
我們傾心暢談，真誠表白。
我不覺得世上有什麼事需要隱瞞，我還守著敢做敢當的文人風骨。我眼中的妳呢？也許人世的傷痕太深，漂泊的靈魂沒有依歸的處所，連生命都找不到明天的希望。當然，妳更不需要隱瞞我什麼？
我曾在妳的文章中，讀到妳對自己的生命血淋淋地自剖。像一朵花被風雨摧折的往事，一幕幕在我的閱讀中展現。
妳在孤獨的心靈世界中，像大海中的一條魚，舞著活生生\的身姿。
妳不會騙我的！
我告訴妳說：「我喜歡看人的臉，臉上豐富的神情，會透露很多的訊息。」
我企圖從妳的表情，閱讀妳內心的喜怒哀樂，透視妳所歷經的滄桑和命運。所以，對坐侃侃而談，我一直凝視妳的臉，理所當然地欣賞著妳的神情，享受觀賞「藝術品」的美感。
我一向把美女臉上的神韻和玲瓏的身材曲線，當成一種藝術品欣賞││這是我要命的「嗜好」！
如果有冒犯，希望妳不要介意我那貪婪「美色」的眼神。
妳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微笑地說：麵包好好吃喔、酥皮海鮮湯好好喝耶、鱈魚好好吃喲、牛排好吃、奶酪好吃……。
這家西餐廳的每一樣東西都講究精緻││這是我不問妳距離，請妳光臨「品嚐」的原因。
可是，那麼多次的「好吃」，從妳的嘴裡脫口而出，著實讓我訝異中帶著驚喜和憐憫。
千金難買一笑呀！
記得童稚時，只要有一顆棒棒糖可舔，一個洋娃娃可抱，欣喜就溢滿胸懷了。如今，看盡人間風華，縱使中了樂透頭彩，大概也只能讓我狂笑三聲而已。
如果花幾百元，請妳吃一客牛排，能夠讓妳內心萌生喜悅，那實在是值得呀！
妳說自己是冷血動物，有天巧遇高樓失火，許多人像長頸鹿仰望那燃燒的熊熊大火，妳卻連看它一眼的興趣也沒有。
冷漠，是因為事不關己。
可是，妳又是一個容易感動的女子，我只請妳吃一餐飯而已，妳就感動得想「跳舞」給我看。
妳言談的聲音，帶著幾許的純真、嬌柔，一點也沒有冷血的本性！
妳來自一個失愛的家，爸爸打過妳，媽媽打過妳，姑姑打過妳，如今像個有家不歸的孤女。
妳讀書的歲月裡，遇到了欺負妳的同學，她們嫉妒妳比賽得獎的才華，嫉妒妳得到師長的寵愛。
妳在純真的童年就遭到性侵害，加上妳沒有真心的朋友，只能對著花木傾訴心事。
圍繞在妳四周的人群，都是那麼「鄙俗可恨」，因為這人世間沒有給妳暖暖的陽光，加在妳身上的都是
風雨冰霜，所以把妳那熱情奔流的血給「凍」冷了。不是嗎？
我問：「妳窮到這地步，為什麼不去找一分固定的工作？」
妳說：「我沒有辦法和同事周旋，也不願意去應付老闆的嘴臉。每次找工作上班，不久就待不下去了。所以，想要當個在街頭表演的藝人。」
妳給我看剛申請下來的「街頭藝人」證照。妳以自創的舞蹈，去獲取這「自由自在」的職業。
主動去尋找、爭取這樣的工作，很難得耶！
寧願忍著饑苦，也不想去賺錢；寧願躲在房裡，也不願去遊逛……。妳那個獨特的心靈世界，似乎和世俗不怎麼融合。
生活在自己「桃花源」裡，妳與世隔絕。
妳沒有錢，卻投保了高額的儲蓄保險。一直幻想如果有三百萬一次繳清保費，以後保險公司至少每個月會付妳一萬六的紅利。那時候妳就可以買到「自由」。││靠著保險給的錢，過一輩子的生活。妳不必再為了生活的開支去上班，可以完全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在妳心頭，對人生其實是悲觀的；妳覺得縱使明天就從人間消失，也無所謂。如果妳死了，父母親就可以靠妳的保險金，過比較好的生活，妳也算報答了他們的恩惠。
妳在文章中曾經寫道：如果有人願意付三百萬元，不論老少美醜的男人，都願意接受他「包養」。
我終於知道：三百萬元，在妳生命中的價值和意義了。
妳的心，複雜中有最單純的原始本性；妳的人生際遇，單純中卻摻了最複雜的「東西」，千絲萬縷糾葛成一團。
妳有點「紅顏薄命」││至少妳以往的遭遇，帶給妳的是冷酷多於溫暖。
妳有如一朵美麗的花，倍受風雨凌虐，缺了陽光拂照。
妳的姓名筆畫是三十九，自認為帶「孤獨命格」，類似武則天││才華美貌遭忌，心性卻詭譎多變，人生的際遇，好像船行駛在大海中，提心吊膽，卻無法預料風浪。
走過荊棘的路，妳留下了生命的傷痕。
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說，妳的情節比一般女子坎坷，而且多彩多姿。
※※※
暢談的時光，容易消逝，轉眼三個多小時過去了。
夜晚十點多，餐廳的客人逐漸散去。我去櫃檯結帳，妳在座位等我。
「你機車上，有沒有兩頂安全帽。」妳問我。臉上有點猶豫的神情：「我怕到了臺北車站，沒有車轉回民權東路……」
如果沒有下雨，如果時間允許，別說載妳回住處。陪妳飛馳於北海岸，找個清靜處，看星月、看漁火，看城市的夜燈閃爍，享受夜風的清涼，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浪漫。
我把找的零錢五百多元遞給妳：「如果沒有公車，妳就坐計程車回家。」
妳的問題解決了，我送妳去坐公車。
颱風前夕，雨不大，卻徐徐飄落；我想去替妳買一把傘，以免妳被淋溼了。
妳說：「我迷糊慣了，經常把帶的東西弄丟了。淋溼了，回去洗個澡就好。」
妳上了車，坐在窗口邊，對著我揮手，我看到了妳的微笑。
我們相遇的故事結束了嗎？還是只是開始而已？
莊子裡有個寓言││「相呴以濕，相濡以沫。」，讓我很感動。
我想著故事：一群魚在江湖中自在地生活，因為池水豐沛，幾乎忘了對方的存在。等到旱災來了，江湖中的水乾涸了，一條條的魚躺在沙灘上，牠們彼此靠著吸進對方吐出的水氣，維持了生命……。
這是患難中的真情啊！是人性中最寶貴的一種情感。
我是個隨緣又珍惜緣分的人，因為以往在困境中，有人提攜關照過我。
我在風雨中遇到了妳，是不是應該送給妳一把傘。
那未必能呵護妳一輩子，至少為妳遮點眼前的微風細雨。
所以，我有了新的承諾：如果妳還是挨餓過日子，只要妳願意，安排好時間，我還是很樂意不時地請妳吃一餐。
妳不必介意，也別客氣。因為陪美女吃飯、聊天，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平時事忙，我把這種「約會」，當成愉悅的休閒活動。
像妳這種美女，去街頭當藝人跳舞給過往的陌生人欣賞，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特殊」際遇。
不知會不會有個有錢的公子，欣賞美女的舞姿，挑個幾張千元大鈔賞妳？
對喜愛文學創作的妳來說，一群人圍觀妳翩翩起舞的時候，妳也在看著不同的人性呀！
如果紀錄每次的感受，會是很好的文學作品。
等待一段時日，妳大概就能夠清楚：站在街頭跳舞賣藝，會有多少收入？能不能靠它養活自己。
我當然希望有一天，也能靜靜地當一個欣賞者，夾雜在人群中看妳跳舞；也讀一讀那群觀眾的臉譜，讀一讀現代人的人性風貌。
我們相識了，這確定是茫茫人海中的緣分。我當一切的緣都是善緣。
這就是我呀！我似乎又給了妳些許的承諾，我至少會關心地問候妳：今天吃飽了沒？人生要快樂，知道嗎？[2009.07.08刊登於更生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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