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一上班，她一看到文書處理機和電腦鍵盤，就覺得頭皮發麻，根本不想接近那些機器。

而她期待再見到方東旭。

星期二，今晚有法文課，她可以趁今天更接近他，好好拉近兩人之間的關係。

不過，到底該怎麼做，纔能將彼此的「關係」，由「朋友」進展為「男女朋友」，甚或是「親密愛人」呢？

俗話說「致敵之方，攻心為上」，趁著卓于心還沒跟紹輝了斷之前，她得利用這兩人的曖昧關係，在方東旭和那女人間製造矛盾與衝突，唯有如此，纔能達到她所希望的目的。

一整天，她的腦筋從未停止轉動過。

方東旭和何紹輝是全然不同的兩個男人，她不知該怎麼樣做，也不能用「老方法」對付；由於缺乏情報，具體作為進展不易，暫時，她還是先等待時機，先探探方東旭的口風再作打算。

打定主意，她主動邀約他下課後去咖啡屋「研究法文」，延老路子進行；自然，方東旭不疑有他，非常樂意幫她補習，而美倫也樂得拿上課的筆記和教材請教他。

「我實在不曉得造句的方法，真的好難！」

「妳剛學到Passé-Composer（過去式），要多背些單字和特殊句型。我先寫幾個例子，用六種主詞分別造句給妳看，回家妳就多做練習，練習久了。」他說，仔細為她解答。

在咖啡屋裡，有古典音樂伴奏著，美倫仔細聽著他說話，突然間有種奇異的感動：這個男人不但有「三高」和一副很吸引人的外表，就連他的字也寫得很好看，不單有特殊的神韻，一筆一劃也規矩得令人激賞。在他身邊，她常常會有股自殘形穢的自卑感；他的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一絲不茍，毫無缺陷。

但是，像她這種女人，真的配得上這種好男人嗎？而她，還是靠運用卑鄙手段纔能接近他的女人……

當她聽到他說法文時，內心湧現了許多想法；這韻律、這片刻，這名溫文儒雅、體貼入微的男子就坐在她身邊，若是以前的自己，從不曾想像過。

在過去，因為有學校，自己纔去上課；因為有工作，所以纔去上班；她一直都過著機械化的無聊生活。

現在，因為有他，纔可以有所不同──然後她忽然間想到了卓于心──要是換成她，有個這麼棒的男人守著，哪裡會跟何紹輝那種貨色在一起啊？

她真替他感到不值！方東旭適合更鍾愛他的女人，要對他十分專情，還得是個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的「好女人」……可是，有這種女人存在麼？

她心不在焉地聽著他解說法文文法，但雙眼卻只凝視著他的側臉。

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她想，和那些時下女孩子所崇拜的蠢偶像相比，在她眼前的這名男子，除了美好的內在與外表，可也真實、令人憧憬多了！

「妳有在聽我解說嗎，周小姐？」

「啊？」她猛地回過神，狀甚尷尬。

方東旭無奈地一笑，知道她一直在神遊遠方，不過，他不想點破太多；或許，她是個典型的上班女郎，白天太累了，像他工作一整天再去上法文課，回家以後，也是精疲力竭的，同理可證。

「那今天我就暫時講到這裡好了。」他說。「妳先回去多唸幾遍，我把該背的句型都寫在妳的筆記上了，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在下課後問我，我非常樂意替妳解答。」

「嗯，謝謝！」她點點頭，把課本和筆記收進手提包裡。

方東旭啜了口咖啡，問道：「妳找工作的事情，進行得順利嗎？」

「是啊，而且我已經找到一份新職……真是多虧你的幫忙。」

「多虧我的幫忙？」

她解釋道：「我去了『宇內』一趟，那位蕭先生也允諾讓我在他那兒工作；要不是你告訴我這個消息，現在我恐怕還一頭霧水，不知該從何下手呢！」

「那真是太好了。」方東旭微笑道，衷心為她感到高興。「之前，我還在擔心妳，因為我那位朋友有點頑固，有時候說話太直，不容易與人相處。既然他錄用了妳，我也總算是幫了點忙──總之，希望妳今後工作一切順心。」

「但願如此。」她說，但心裡卻清楚得很：要在那種「顧人怨」的老闆手下做事，她可不會那麼好過。

「妳目前有什麼計畫？特別是，對於這份新工作？」

「我希望能在工作上能獲得更多的成就感和自我肯定。」

實際上，她只想要更多的錢，買更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飾，還要得到這個好男人──她要的不算少──但這期盼卻似非而是，似是而非，她略感空虛地想：女人的一生是不是就這麼回事呢？

「你有沒有什麼人生計畫？」她反問。

「我？我還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他苦笑道，然後困惑地發現，他什麼也不想要，也不需要去「想」、去「要」。

人生的計畫，他已定下許多，但那些似乎都達成了……最後，他也失去了目標。

活了卅年，他領悟到一件事，那就是：任何他該做的事、該達成的目標，只要他想到的，幾近於都完成了；即使他不太努力，人生也都成為對自己有利的情況，彷彿自己主動去追求是件很愚蠢的行為，他的未來有雙親幫他規劃好了，就算他另有一番天地，也毋須兢兢業業去擘畫經營的藍圖；他的人生順遂，不用去追尋什麼，答案就在那兒，很多人事物就會自動送上門來，他從未花太多心力：工作、獎金、戀愛、女友，還有未來的家庭生活都是。

可是，不知怎麼地，他心裡就納悶，隱隱約約有股……遺憾？不滿？他也不曉得。

「那，你現在和那位未婚妻處得如何了？」

她的問題把他的心思引了回來。方東旭回答道：「她現在人在國外，因為是空服員，平時很難得見面……等她回來，我會找她聚聚，彼此也能相處得更好吧。」他總覺得，這番話是在提醒自己。

但美倫卻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一些端倪。

這兩人處得不好嗎？卓于心人現在在國外？他很少跟她見面？

一絲詭異的笑浮現在她的嘴角，美倫想：等那傢伙回來，非得好好整整她，就讓那個賤女人先在國外逍遙一陣子吧！

「妳在想什麼？」他不解地問。

美倫很快地回以一笑，決定再從他身上多套一些話出來。「原來你的未婚妻人在國外，還是個空中小姐啊？」

「因為她的語文能力不錯，所以她所屬的航空公司多半派她飛歐洲線。」方東旭說。「我跟她是在飛機上認識的。大約兩年前，我到國外洽公，正好那時身體不太舒服，而她又非常細心、體貼地照顧我，因之我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不久，我在一位朋友的婚禮上又遇到了她，彼此熟識了，就開始交往。」

「事情原來是這樣啊。」

美倫心裡明白，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巧合」，而且卓于心那種女人愛耍手段，她可清楚得很；又不是姜太公釣魚，凱子怎麼會自動上鉤呢？為了能釣上這尾「大魚」，對方可想而知也煞費不少苦心。

卓于心那個女人，玩賤招可最行了；方東旭真是個濫好人，怎麼會被那種女人耍著玩呢？

「我真的很希望能看看你的未婚妻，」她說，那女人什麼德行她可都看過了，就不知在這男人眼中，卓于心是個怎麼樣的女人。「要當上空姐，她一定長得相當高佻吧？」她雖不想承認，但那女人天生就有一雙長腿，這倒不假。

「沒錯，她是比一般女孩子高一點。」方東旭微笑道。

「那……她長得怎麼樣？」她又問，明知那女人挺有姿色，「她漂亮嗎？」她很想知道他對她的觀感，跟一般人是否一樣。

「大家都說她長得相當漂亮，」他又笑了，「不過，我認為她長得真的不錯。」

「不錯？」這個答案似乎太過於籠統。

就美倫而言，她還沒有看過比卓于心更美的女孩；雖說不想承認，但那女人確實外表亮麗──她還記得，每當卓于心出現在校園裡，總是最惹眼、也最引人注目的話題焦點。

他的結論就一句「不錯」？她還以為他會說那女人有「傾城（台北城）之貌」呢！

於是她又再問道：「她的個性呢？我是說，你那未婚妻，在你眼中看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方東旭試圖回想，「她很活潑開朗，待人和善，有時候比較嬌縱任性，但大體上說來，她十分隨和，跟任何人都能融洽相處。」

「哦，」美倫笑道，「聽起來，她真是個不錯的女孩。」

什麼「十分隨和、跟任何人都能融洽相處」？美倫心想：那女人在同性之間，根本連個朋友也沒有，就在男人堆裡吃得開而已！「活潑開朗、待人和善」？反正就是放蕩隨便、八面玲瓏的爛女人，專以勾引別人的男朋友為樂！

「別談我的未婚妻了。」方東旭道，指了指他腕上的錶。「現在都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我送妳回去吧。」

但美倫看的可不是時間。

真是好貨，雷達錶連在香港買都要三萬塊台幣呢！比起俗麗的「滿天星」、普通的雜牌石英錶，這個RADO就顯得高貴而有內涵多了。

光瞧一只手錶，就能解讀出那人的品味、地位和收入，台北人很容易就教人看清；她曉得，男人光有高收入是不夠的，知識水準高，涵養、品味夠，纔叫作「好男人」。

「周小姐，我們該走了。」方東旭又輕聲提醒她。

美倫好不容易纔回過神。「好。」

他付了帳，對她說：「我先去把車開過來，妳先在這裡等一下。」

美倫點點頭，望著他走向停車格。

當一陣輕風拂面而來，她凝視著這黑夜，在這台北市的深沉夜晚，人心是趨向於墮落，還是朝向毀滅而行？

她也不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