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請參照：花開三月天 1、新店碧潭邊

                  花開三月天 2、趙爸爸&趙芙蓉

花開三月天 3、晴天霹靂

　　　以一個廿二歲初出社會的女孩而言，從討論莎翁和文學的大學，直接進入需要嚴格控管庫存和開發市場的業務單位，說來並不容易，但趙芙蓉卻能夠精準而順利地達到主管目標。

　　　然而，就在她上班第二個月的某個下午，本來跟同事們一起喝著珍珠奶茶聯絡感情，卻接到了家裡的電話，說是趙爸爸突然吐血倒下，驚駭的母親連忙打了分機給正在辦公室的女兒。

　　　趙芙蓉萬分驚駭，沒想到乍聞噩耗，便硬著頭皮向劉經理請假。

　　　劉經理說：「這也沒辦法，家裡有事，妳趕緊回去吧，小葉可以代理妳的職務。」

　　　趙芙蓉蒼白著臉，填妥事假單便刷卡出了公司。

　　　外面的陽光相當熾烈，夏日的天氣悶熱無比，她卻冒了渾身冷汗。

　　　到了醫院，她趕緊去問了，趙爸爸接受了斷層掃描，人剛回到普通病房。

　　　在病房門口，心急如焚的趙芙蓉就聽見父親的聲音：「不就是咳了一點血，居然緊張得要來醫院，這不是小題大作嗎？」

　　　趙媽媽說：「你還說呢，差點把我給嚇死了！好端端的人怎麼會吐血？這兩天你就待在醫院多檢查檢察！」

　　　趙芙蓉深吸口氣，用手帕擦乾了臉上的汗，擠出個笑，走進病房說：「爸，你還好吧？」

　　　趙爸爸一臉無奈地說：「還好，就是吐了，胃有點不舒服，大概是最近天氣熱，吃壞了肚子……」

　　　隨後趕來的趙逸則抱怨：「老爸這麼精神，哪像有什麼問題啊？」

　　　一整個下午，趙爸爸接受了各式各樣的檢查，有抽血的，也有就嘔吐物進行分析，Ｘ光照過幾回，後來的斷層掃瞄也在等結果。

　　　傍晚時分，當醫師宣布的時候，卻讓本來強顏歡笑的一家人愣住了。

　　　「趙先生得了胃癌，按照Ｘ光片來看，已經是胃癌第四期。」

　　　「胃癌？」趙芙蓉一臉茫然：「癌症？這不是普通的腸胃病嗎？你們是不是看錯了？」

　　　趙爸爸也說：「我以前有胃潰瘍的毛病，後來這幾年腸胃不好，怎麼……」

　　　醫生很快地說：「我們幾位醫師會診之後，建議家屬讓趙先生立即住院，並且接受進一步的檢察，若是日後決定開刀，大約有三成的治癒率，家屬得簽手術同意書，而且手術得盡早進行，否則等癌細胞繼續擴大擴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趙媽媽崩潰地哭了出來，展露眼前的，是窗外滿眼的深邃藍色的天空，還有母親那一雙驚駭而絕望的雙眼，反而趙爸爸在一邊努力安撫，幾人忙亂成一團，姊弟倆都不知該怎麼告慰父母。

　　　當天晚上，趙媽媽陪著趙爸爸住院，趙逸則和長姊趙芙蓉回去花店。

　　　墨藍深邃的夜空沒有半顆星子，看起來乾淨而純粹，從城市熟悉的霓虹燈，回到變化著各種光影的碧潭，流動的水聲應和著車流聲忽遠忽近，一切都很喧嘩，卻同時也很寂靜。

　　　打開燈。

　　　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仿佛空氣都有粘膩的味道。

　　　的確是粘膩的味道……

　　　原本清爽空曠的空間已經像地震過後那般狼狽，被從客廳桌子上掃落的小裝飾品和鮮花灑落得到處都是，地板上到處是看著就讓人作嘔的赭黑色液體殘留，牆上和沙發上偶爾也沾著一些，拐角的地方，木製的家具和電話上更是慘不忍睹，看來母親真的被父親吐血的模樣嚇壞了。

　　　她皺著眉頭走進儲藏間，取出抹布打濕，朝右邊的樓梯走去……

　　　「這麼多？」她厭倦地看著地板上從前方延伸過來數不清的褐色斑點，再把注意力集中在仍隱隱作痛的左手，望著仍然表情呆愣的小弟，趙逸卻傻傻瞧著她：「煩死了。」

　　　煩死了！

　　　為什麼弟弟還長不大？

　　　為什麼爸爸突然得了胃癌？

　　　還以為找到工作以後會有好運氣的說，誰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趙芙蓉在新店區的碧潭風景區長大，父親是花店老闆，母親是全職家庭主婦兼花店老闆娘，她有過優越的童年，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老街上的街坊鄰居都很喜歡她，還記得四歲那年，母親又生了個弟弟，趙逸，小女孩敏感的心感覺到父母的注意力在弟弟出生以後，明顯地轉移了。

　　　從此，趙芙蓉的脾氣變得很壞，小時也曾不可一世地跟鄰居的楊連帆打架，起初同年的楊連帆以為她是個淘氣的小男孩，沒想到上了小學那年得知她是女孩子，從此連跟她說話都不敢大聲了。

　　　芙蓉對弟弟的感情很複雜，在外面，維護著他，在家裡，又嫉妒著；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種複雜的情緒緣自何處，不免鄙視自己，又情不自禁而難以改正。

　　　這樣奇特的感受，漸漸演變為對於課業的競爭心，從小她就愛考第一名，因為拿到獎狀就得以讓父母稱讚不已，直到中學以後，她開始討厭全家福照片，意識到自己跟家人多麼不同，心裡隱約有了猜想，只覺得爸媽比較疼愛弟弟，而自己身為長姊，什麼責任都得主動攬在身上，當個好孩子、優等生，即便再累，也要站在趙逸的前方，刻劃他無法企及的高度。

　　　可惜，趙逸不愛讀書，從沒拿過前十名的成績，但爸媽仍然疼愛他，這使得趙芙蓉對既笨且幼稚懶散的弟弟，本就有些輕視，後來扮演乖孩子、才女的角色，則變為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事，趙芙蓉對於這樣不服輸的自己是很佩服的，她總是堅持做到最好的一面，達到最完美的目標。

　　　花店裡，木質地板上是一灘灘發黑的血，趙芙蓉沉默地清理著，用拖把將那些血漬和嘔吐物都收拾乾淨，直到家中再見不著也聞不到血腥的氣息。

　　　「好累，手又好痛。」她把抹布隨意往流理臺一丟：「腳痠了，肚子餓……好像也沒有吃的。」

　　　蹣跚著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除了昨天買的一瓶鮮奶，冰箱發現裡面能吃的東西已經消耗一空，只有兩個紅豔的番茄孤零零的呆在架子上，邊上還有一把乾掉的青菜——啊，已經枯萎的情況下看來，大概就只能隨便挑撿一些炒一炒了，還有超商買的半條麵包，其餘什麼都沒剩下。

　　　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即使是像石塊一樣乾的麵包，也只能將就著餵飽姊弟兩人了。

　　　她困難地燒起開水，好不容易解決了晚餐，牆上的鐘正好不體面地發出電力不足的微弱聲音，告訴他們已經晚上七點多，而她還沒有領薪水，這情況得支撐著直到週末。

　　　隔壁的楊連帆找上門來，一進門就說：「芙蓉，妳爸爸今天忽然倒下，他是不是——」

　　　「帆哥！」趙逸恍若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本來要開口說話，卻倏地打住，因為長姊臉上隱忍著悲傷，似乎不願意把家事告訴別人。

　　　趙芙蓉搖了搖頭，勉強彎起嘴角：「沒事，大概是胃潰瘍，正在醫院檢查。」

　　　「噢，那就好。」楊連帆撓了撓頭，微笑道：「天氣太熱，我家的牛肉麵剩了不少，要不要過來吃兩碗？」

　　　趙芙蓉又搖了搖頭，她現在不想見到任和肉類或血腥的事物，相信弟弟也一樣。

　　　姊弟兩人看來心事重重，見了他們不願多談，楊連帆只好摸摸鼻子回去了。

　　　第二天，趙媽媽並未從醫院回家，趙逸照常上課，他正是要準備大學指定考試的重要當口，只能繼續衝刺最後幾天；至於趙芙蓉，她也得煩心工作上的事情，剛進入ＹＡ企業不過一個多月，要做的很多，除了不想自尋煩惱，她更想自己私底下研究關於治療胃癌的各種消息。

　　　趙芙蓉開始四處找專家尋問，她開解壓力的方法，就是直接面對難題，從不將個人問題帶到職場上。

　　　趙爸爸入院那一連幾個晚上，趙芙蓉都在做同一個夢，黑暗而陰冷的夢境裡，她一直赤腳在奔跑著，她看見父親的血，在地上留下了漆黑的腳印，循著那漫長延續的血腳印，她只覺得自己的胸口無比疼痛，彷彿正流著血的是追逐那足跡的自己。

　　　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好像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毫無方向地奔走在沒有盡頭的黑夜之中，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她在找什麼呢？

　　　黑暗中那一排腳印發出紅色的光芒，她回過頭，遠處是淡淡的薄光，恍若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她筆直地奔向那片光亮，卻怎麼也無法到達光明的地方。

　　　這樣的夢境持續一週，讓趙芙蓉非常擔心父親，於是打了電話給母親，但沒有得到具體的回應，媽媽只說爸爸準備動大手術，現在每隔一天都會檢查血液與心肺功能，手術同意書也已經簽下去了。

　　　趙母陪著趙爸爸住在醫院超過三個星期，只回來一回，帶了一些補品和換洗衣物過去，也沒有把後來檢查的消息告訴一雙兒女，只因他們都在生涯的關鍵時刻，不能受到絲毫影響。

　　　那天，趙芙蓉問了明顯憔悴許多的母親：「我和弟弟都很想念老爸，要不要我們抽空去探望他？」

　　　趙媽媽搖著頭，苦澀地說：「你爸爸剛開完刀，手術後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小逸現在又忙著準備考試，還是等考完再來醫院探望比較合適，妳爸也不希望他的病情會影響妳跟弟弟。」

　　　趙芙蓉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可她仍沒有把心底的疑惑問出，只能聽從父母的建議，每天照料弟弟的起居，同時也更努力在ＹＡ公司的工作。

　　　下班後，趙芙蓉就準時回家，有時把工作帶回家做，有時看看醫學專書，原本愛玩的弟弟就在一邊小媳婦一樣陪著，順便解決堆積的課業，然後姊弟倆疲憊地入睡。

　　　家務基本上都是趙芙蓉來做，趙逸忙著準備指定考試，早中晚餐一頓不落，姊姊親自做了愛心便當，什麼營養非逼弟弟吃下去，還學著給他熬一些安神的湯，因為有一次自己加班晚歸，手邊沒錢又飢腸轆轆的趙逸最初下廚那回，可把趙芙蓉嚇得以為家裡來賊了。

　　　後來趙芙蓉總督促自己要提早起床，接近考期的小弟情緒不穩，半夜也睡不好，難說是為了考試，亦或是父親的病情，她不想趙逸因此沒考好，於是這段期間努力維持一個好姊姊的形象，盡量配合弟弟的作息，或有空就為趙逸的英文數學進行衝刺性複習，完全拿出這幾年在補習班打工所學會的嚴師模樣，督促趙逸努力讀書。

　　　往往趙逸還在睡夢中，趙芙蓉便「嘶嘶唆唆」於天還沒亮之前就穿衣起床，她通常只花幾分鐘在浴室裡梳洗完畢，然後進入廚房，回憶母親每天早餐那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香味傳來，她已經能將趙媽媽家常食譜複製出八九分的做菜水平。

　　　沒一會兒，她會趁著記憶力最好的清晨，故意加重腳步聲，去房間喚醒貪睡的弟弟，每次想推醒趙逸，那小鬼便不耐煩地撥開她的手，轉身繼續睡懶覺。

　　　趙芙蓉會在他耳邊輕笑，然後細細地撫摸他雜亂的頭髮，用揶揄的笑意呼喚他起床：「今天有事不送你上課，中午便當給你做好了，晚上早點回家。」

　　　而弟弟會把頭埋在柔軟的枕頭裡，悶哼著如鴕鳥一樣，但還是會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邊吃加了煎蛋的早餐邊背單字。

　　　夏天到了，趙逸突然將頭髮剃得很短，象徵考試前破釜沉舟的決心，趙芙蓉能清晰感覺到弟弟的刻意，這孩子在父親倒下後突然長大了，於是感覺十分欣慰。

　　　她用手覆在趙逸頭頂，那只小手的暖意，還有密密傳來的溫柔，讓趙逸暗自決定：嗯，下個月換個髮型，省得老姊天天摸來摸去。

　　　隔壁的楊連帆大學畢業，也就失業了一個多月，沒聽他說去哪兒找工作，偶爾見他在碧潭邊上釣魚，而趙逸的同班同學、楊連帆的大弟楊連州，則同樣改了好逸無勞的性子，時常找趙逸去新店圖書館溫書吹冷氣。

　　　趙芙蓉讓自己不去想趙爸爸的身體情況，胃癌的發病，通常會讓患者以為只是胃潰瘍，後續情況如何，她實在不敢知道，也不想知道，主要是不想徒增傷心的感受。　　

　　　至於弟弟趙逸，芙蓉差不多什麼方法都試過了，還到處打聽哪裡有補腦的東西，例如每天多給弟弟吃兩顆水煮蛋，或者特別煮一些吃食讓他放輕鬆，或在他睡前放點輕柔的音樂，讓弟弟閉眼休息，總之就是盡量當個好姊姊，不讓父母為兩姊弟擔心。

　　　突然，在上班時芙蓉又接到了母親的來電，說是趙爸爸的情況不樂觀，現在每天陪著他在醫院散步或和他聊天，說一些讓他高興的事，週末打算帶他去泡溫泉……等等。

　　　趙芙蓉不知該勸慰些什麼，聽母親的口氣，趙爸爸的檢查結果應該已經確定是胃癌了，她只希望父母能安然度過這一回，自己要爭氣，也得讓弟弟毫無後顧之憂，畢竟在父親倒下之後，能夠堅持下去、使弟弟可以順利考上大學，比什麼都還要重要。

　　　她想，如果可以的話，生活就這樣下去吧。

（代ROSY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