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天總是來得晚。

方東旭此時此刻，開始覺得巴黎好惱人；外頭的氣溫在十度左右，習慣了台灣濕熱的孟春天候，他也覺得這裡的一切都開始不舒服、適應力不佳，所以沒想到出外蹓躂，他便穿了件白色的套頭毛線衫，待在客廳裡看電視。

今天是週末，不必去上班，他在每日例行的晨跑之後，回到公司派發的宿舍公寓，一早上也看了些比較休閒的書，也為自己弄了頓豐盛的午餐；電視上全是些聊勝於無的無聊新聞，由於這些年的世界杯足球賽，法國隊都得了歐洲區的冠亞軍，因此有些記者還預測，他們的「得分王」是否會競選下一屆的總統寶座。

吃完飯，他關掉電視，隨手翻看之前買的改版小說「紅與黑」及「娜娜」的法文版；不知怎地，這些深刻刻劃人性的古典文學作品，令他開始思考、回憶著他這些年來的生活方式。

本是想單獨奮鬥、不依賴任何人而活，可是……現在的他，沒有任何目標，每天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他也不是有所不滿，卻提不起勁做任何事，彷彿失去了什麼。

然後，他在百感交集之際，又讀了以前很迷的，存在主義的沙特和卡繆，「墮落」這本小說似是而非地道出一種愚不可及的生活，就像他現在過的；他還閱讀了紀伯崙的「先知」、「先知的花園」和「遇見愛情的翅膀」這些詩集，但在那之中，他所深愛的法文文學與思想的世界淡化了，消失了，無法再使他的心靈獲得平靜。

他內心所渴望的是淡泊的人生，亦或是企求著些許的不平凡？

生活不該永遠如此平穩安逸，也不該如此沉默寂寥；離開塵囂之後，他想覓得一方能使心靈再度獲得靜謐、釋放而自由的處所，足以使自己淡忘一切，可是──他真的無法讓任何人幸福嗎？甚至於他自己？

這樣子的自己，他總是無法瞭解。

一度，他的前方一片黑暗，好像幸福的日子已與自己絕緣，只剩下悵然若失、迷惘傷感的自己。

也許，這份難得的孤寂令他領會到了什麼……他的思路清澄如鏡，可以時時反照自己的內心，卻也提醒了他這冰冷、空洞的現實，直到他明瞭自己仍是孓然一身、虛擲時光。

一旦來到巴黎，他將會待很長的一段日子。

他自己也明白，有正當的理由調職，也毋寧再擔心任何人了；當時他的確是真心的，也知悉人心會隨著時間而改變，那些記憶終究會隨著時日淡忘，成為過去的一頁，而人生漫長，他還年輕，可以再各自回復到正常的生活，繼續過自己的人生。

但如今，美術館、歌劇院和羅浮宮都失去了吸引力，賽納河左岸的咖啡館也不再餘香繚繞，就連他再回去第戎，也覺得此景不復當年美……像是看完那本「Café Triste」（傷心咖啡店之歌），或是唱盤播送完最後一曲「Un Monde Heureux」（幸福世界）那般蕭索……無止境的明朗心境，發洩不完的朝氣與活力，那廿歲的青春年華啊……他已無法再找回這樣子的自己了。

「我到底是怎麼了？」他問自己。

驀地，他注意到桌上纔剛拆開的信件。

來到法國之後，他昔日的情人法比安就寄了張卡片給他，她還是如此貼心，總是關心著他……不過，她在信中也附上一張和幾個孩子的近照，她胖了，不再年輕美麗了，卻在Léon（里昂）金色的陽光下，展露著無比幸福快樂的燦爛笑容。

現實的孤寂教他消沉了片刻，往事如煙雲啊……他將信放回抽屜裡，長長嘆了口氣。

直到，一陣電鈴急促的「叮噹」聲敲破了這份死寂，他纔回過神，走到門廊那兒，打開防盜鎖開門；在巴黎，他雖聽過許多大白天的搶案，但這宿舍的整排公寓都安裝了監視器，所以他連透視孔也沒先瞧一眼，就常逕行開門。

究竟，有誰會造訪他這個異國來的單身漢，而且還是在週末的午後？

就在他打開鐵門的一剎那間，時間似乎靜止了。

美倫拖著一箱行李，站在他面前，穿了件厚重的旅行長外套，臉上掛著憂慮而緊張的微笑；沒有私心，沒有詭計，沒有回頭的打算，她只是單純地來見他而已。

「嗨。」她靦腆地開口道。

方東旭獃了好半晌，然後道：「妳怎麼會在這裡？」

「是蕭先生給我你的地址──」她不知所措地望向他，覺得彼此的感覺似乎變得好陌生。「呃，我──外面有點冷，我可以進去嗎？」她怯怯地問道，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於一廂情願了，深怕他會拒絕。

「呃，當然了，請進。」方東旭忙道：「我幫妳泡杯咖啡……café au lait（加奶的咖啡）？」

美倫點點頭，默然不語地走進門，把她的行李扔在玄關，打量著他小而溫暖的一片空間；這就是他住的地方，屬於他的、自由而自我的世界：小小的書架上擺滿了字典、書和雜誌，一盆波斯菊開放在單調的原木桌上，美化了這個空無的天地；舊沙發椅、泛黃的窗帘、廿吋的小電視，還有鋪設在客廳的一塊禿了一角的短毛地毯，構成了他的世界。

她第一次進他房間，這敞開在她眼前的一切，是新鮮而又陌生的；和他以往給人的印象大不相同，簡樸而自在，卻仍然是個溫暖的空間。

她不安地尋了張椅子坐下來，心想：她這樣自以為是地來找他，他會接受她嗎？

「咖啡。」他自後方的廚房走過來，微笑著端了一杯給她。

「謝謝。」她說，見他跟著落座，那陌生的感覺又回來了。

天哪，纔十幾天沒見，怎麼會有這種距離感……她，來錯了麼？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方東旭深思地說。

「我也是。」她啜了口咖啡，好苦。

「我──」他欲言又止地說：「我沒想過妳會來巴黎。為什麼妳要來？在台灣的話，妳一定會過得很快樂、很幸福的，見到現在的我，妳很難過吧？」

「不是的，」她放下咖啡杯，掙扎道：「我只是──」

「我能明白。」他苦笑。「現在的我，幾乎已經算是跟家人斷絕了關係，只能一個人拼命奮鬥著求生存……倘若妳跟著我，只會把痛苦攬在自己身上，相信我。」

「我──」她低語道：「我只是想確認自己真正的心意纔來的。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心中的憎恨、野心、猜忌和不安，都一一被滌清了。雖然，在那段日子裡，並非只有快樂的事，但即使如此，能與你相逢，就是我得到了幸福的證據。」

「那只是一時的幻覺罷了，美倫。」方東旭沮喪地笑了笑：「妳不會想要再重溫那段時光的。」

好想擁抱他、親吻他，她想，之前的幸福即便只是一種幻覺，但現在她經歷了這許多，再見到他之際，卻還是覺得：她真的好喜歡他！這一定不是幻覺，她可以很清楚地確定自己的感情。

或許，這種情緒和心頭的熾熱感，只是她隻身來到巴黎的一種幻覺，但她知道這不只是形式，也不是語言，直到他的雙手握住她的，她纔明白自己曾經錯過了什麼……女人的幸福，她迫切地想要用雙手感受到，迫不及待地想要確實地用雙手抓住他。

「我……和你在一起時，心裡常有種滿滿的幸福感，覺得自己好快樂。」她說，望著他握著她的雙手。「和你相識的那段日子，可以說是我人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刻了。」

但他卻在下一刻把手抽開，不再看她。

「回台北吧，」他說，仍然說著違心之論。「唯有在那裡，妳纔會幸福……」他言不由衷地苦笑道：「回去吧。」

美倫挫折地垂下頭，直到這一刻，他還是在推拒她。

「讓我留下來吧，阿旭……」她近乎懇求似地望著他，幾乎泣不成聲；她願意做任何事，只要他肯讓她留下。

「美倫，妳──」他欲言又止，即使話已說到了嘴邊。

「不會有幸福的。因為，那裡沒有你啊……」她淌著淚說，「我的幸福是，和我喜歡的人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你願意嗎？能不能讓我留下來？」

方東旭望著她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如果我就這麼回去，以後可能再也無法遇到像你這麼好的人了……」

就在美倫幾乎要放棄、淚水也不禁落下來時，他柔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她纔又抬起頭來。

他微笑著將雙手伸向她，直到她起身投入他的懷抱裡。

似乎，在兩人相擁的瞬間，他長年以來的願望，他的渴求，他心中的歸屬，那些久遠、逝去的美麗時光，在這一瞬間的重逢之中，全都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點。

在他溫暖的懷抱裡，美倫慨然地想，她終於找到了幸福。

幸福……她終於得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