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倫對好友道了再見，倏地自一班女孩子中站起來，穿越一群吱吱喳喳的男男女女，逕自走到卓于心所坐的位置那兒，表情充滿了決心；漸漸地，當她在低頭不語、形單影隻的卓于心面前站定時，每個人都停止說話，每個人也都在等待著一場他們所盼望已久的、精采可期的──兩個仇深似海、恨之入骨的情敵，展開女人面對面的戰爭。

可是，美倫並不想讓他們得償所願。

「好高興妳來了，我真的很想見妳。」她開口道。

卓于心抬起頭來，湛湛美目望向她，臉上沒有淚，也沒有仇怨。「我也是。」她定定地說。

「我可以坐在妳這桌嗎？」美倫問道。

「當然，」于心聳聳肩，「如妳所見，這裡位子都很空，沒人跟妳搶。」

美倫也回應地一笑：「我猜妳也不想同那一堆人敘舊吧？」

「都是八婆和豬哥的烏合之眾，烏煙瘴氣的，我沒意思跟他們窮攪和。」她的口氣還是一樣很衝。

「久違了。」

「彼此彼此。」

見這兩個女人竟然相顧笑了起來，每個人都覺得詫異不已、不可思議。

「蕭跟我提過，妳和阿旭在巴黎結婚了吧？」于心在緘默片刻之後，忍不住開口問道。

「嗯，三月底就先公證結婚了。」

「阿旭一向很吸引女孩子，就算是結了婚，他這人的缺點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所以妳要把他看得緊一點，想把圍繞在他身邊的蜜蜂趕跑，還是得花費不少心思。」

「我能和他在一起，自然不會擔心會讓他被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搶走。」

「嗯，漂亮的女孩子多半沒有大腦。」

「妳不就是個例外？」

聽見她這麼說，于心看著美倫，兩人相顧一笑。

「你們幸福嗎？」

美倫微笑道：「當然。」

「那就好。」于心釋然地鬆了口氣，會心一笑道：「這種聚會，我本來是不打算來參加的，每個人都當我是自取其辱……不過，因為想知道妳跟阿旭過得如何，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闖進來了。」

美倫沒有再說話，只覺得很感動；朋友，敵人，這之間交錯的關係，讓她幾乎無法再說些什麼，只是覺得感慨，還有一絲感謝。

「話說完了，我也該走了。」于心站起身，自嘲地一笑：「那些看熱鬧的人，一定很失望我們沒有大吵一架或是大打出手吧……Ｂｙｅ！」

美倫見她快步離開，在眾人驚疑、不屑的目光逼視下，仍然保持著傲然的氣派；在她那略微顫抖、看似自信滿滿的背影之中，卻有種難掩的孤寂與落寞。

那些深切關懷的話語，那些奚落貶抑的眼神……美倫驀地站起來，她還不想就這麼跟卓于心道別，還想再跟她說說話，這種心情，卻是不假。

「等一下！」她慌忙追出餐廳外，直到看見她正走遠。「別走，于心，我還有很多話想要跟妳說！」

但于心只是定在當場，並沒有回頭看她。「妳想說什麼？」

「我……」美倫喘噓噓地說：「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很想念妳……還有阿旭也是。」

「說到他，我和阿旭，妳不是應該很討厭我、想避開我嗎？」

「是討厭，但是，我是曾經很討厭妳……以前，妳雖然很討人厭，我們卻始終沒有忘記妳。如果沒有妳，當初我也不會遇見阿旭，說不定也不會有今天的我……我對妳已經沒有恨意了，我相信妳也是如此。所以，我相信我們可以變成朋友的。」

于心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她道：「周美倫，妳是在同情我嗎？就因為他們那些人傷害我、羞辱我？」

「不是的。」美倫微笑道。

「那妳還想幹嘛？」

「我想謝謝妳，于心，雖然明知妳的個性很愛傷人，但我也是這樣子，妳讓我開始想正視我自己了，當然，還有妳。」

「妳喜歡現在的自己嗎？」于心也笑了：「沒有人會相信，但我真的也開始有點喜歡妳了，當然，除了喜歡我自己以外，我也喜歡我的女兒。」

「她真的很可愛，現在有四個月大了……該快五個月纔對吧？」

「嗯。」

「妳不會再後悔生下她了？」

「那當然，她是我的女兒，當然是個了不得的小孩。」

看她說得自負，美倫笑了，又問她：「就像這個荒謬的同學會，妳會想要再回到一年前的自己嗎？」

于心做了個鬼臉：「沒有必要吧，反正那班蠢同學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那倒也是，」美倫微笑道，「也許，就因為經歷了這麼多，我們現在可以處得不錯。」

于心只是笑著不答。

有的時候，女人的友情就是這麼產生的吧，就像決裂、仇視彼此一樣那麼容易，只是幾句話，就敵愾同仇，或者怒目相向；這友好的瞬息、善變的感情，還有對於幸福的執著，女人最終的幸福該是……女人之間，就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們沉默地相偕搭了電梯下樓，沒有再說話，但這友誼塑造了相知相惜的沉默，她們誰也不想打破，讓這溫馨的氣氛將彼此湊在一起，再沒有怨恨，也不再失落。

在一樓那兒，由於是週末，人滿為患、逛街的人潮洶湧；在這家百貨公司的樓下，熙熙攘攘，到處都是採購的人們，男男女女，悠遊於這個喧鬧、嘈雜的空間裡。

突然間，于心在一個名牌的櫥窗前停住，興奮地叫道：「Cucci，特價耶！」

「現在每一家百貨公司，都因為經濟不景氣，所以打特價戰吧？」美倫沒好氣地說。

「這件不同，」于心笑逐顏開道，「不在台灣，妳不曉得，這件衣服我瞧了三個月，從來沒有折扣的說，現在我得趕緊買下來纔行。」

「好貴……」美倫看了看那衣裳的標價牌，有好多個零，她可沒錢買。

「去試穿看看也不錯啊！」于心指了指旁邊的另一件連身裙：「那件應該很適合妳，要不要進去看看？」

「樣子太花俏了，」美倫也伸長了脖子瞧，「我的腰粗，搞不好還穿不下。」

「會花俏嗎？」于心瞄了她一眼，又道：「妳的衣服都太素了，是我們眼光不同吧？」

「……阿旭會喜歡這種的嗎？」美倫暗自低語。

「會啦，這種裙子的剪裁，就配妳的水桶腰剛好……穿回去巴黎，他一定會讚不絕口的。」于心說。「真可惜，我不適合那種平淡樸素的樣子，不然我還想自己買回去穿呢！」

「妳就像隻花蝴蝶，只適合絢麗的色彩和服飾吧？」

聽美倫這麼說，于心也露出自得的笑意。「我們兩個女人的個性，還真是南轅北轍啊！」

「是啊！」

她們相顧一笑，終於牽起了手，一同走進那間專櫃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