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一切都是宿命。

人的一生能實現的事情不多，可以做的選擇也很少，金由命努力去做過，現在依舊努力，就是這樣。

母親說，當初給自己取名為「由命」，就是因為難產生下孩子之後，希望這個女兒就此聽天由命，能活下來就好，其他的也不多求了，大柢長大及笄之前，她的身體有些娘胎帶來的虛弱，能活多久，誰也說不定。

在她十四歲那年，泉州名醫東鄉大夫說了：「姑娘有可能活不過花信（廿歲）之年。」

柳東鄉的話，向來都會應驗，這位人稱「華陀再世」的神醫，預告的往往能實現，為此金夫人曾經感到十分傷心。

那時，年紀尚稚的金由命，告訴了母親：「阿娘，要真是如此歹命，我也認了，可我想要的一切，妳是不是能幫我達成？」

原來，金由命也就只有一個願望，從小她就喜歡一個人，金家堡主以前也正巧與那人的父親定了娃娃親，指腹為婚又是青梅竹馬的對象，還讓她不遠千里由泉州追來鳳翔的男人，非李速莫屬。

第一次見到李速，那年她還只有五歲，只依稀記得，那個少年長得高大挺拔，面色白淨，那天入贅的爹爹和阿娘帶她正要去拜訪李家，就在那骯髒街邊的小店門口，她瞧見了自己終生一心所繫的男子。

那天，金由命坐在一輛馬車上，從大街上穿過，看到一個孩子為了躲避馬車而摔在地上，被等在門口的李速抱起來，又哄又拍，還給鄰居小吃攤的孩子買了根糖葫蘆。

一個會哄孩子的大孩子，那麼溫柔和善，金由命在心裡嘲笑，居然還有這種人。

她跑了過去，嬌聲道：「我也要吃！」

少年李速愣了一下，掏了掏薄薄的錢袋，也沒說什麼，就用最後的兩文錢，買了一支糖葫蘆給這個嬌縱的小女孩，因為他聽父親的介紹，說這女娃兒是金家堡的千金小姐。

「給。」

金由命舔了舔那甜滋滋的糖葫蘆，笑著說：「哥哥你真好，以後小由要嫁給你！」

「啊？」

「打勾勾，就這麼說定了！」

金由命勾住少年的尾指，來回拉了幾下，嘴中唸唸有詞：「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准變！」

李速一臉茫然，並不知道就這麼勾了勾手指頭，就被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這天定下了終身之約。

第二次見面，是在金家堡的家宴上，伯父正式納妾，還弄了個拖油瓶回家，那個叫「阿剛」的高個子，長著窮兇極惡的番人臉，沒想到家裡要多兩個外邦妖怪，雖說那位伯母長得頗為美貌，可是發現他們都有詭異的綠色瞳眸，金由命覺得很不喜歡，因為他們如此顯眼，甚至搶光了自己的風頭。

那晚，小姑娘心情很惡劣，中途去解手的時候，意外看到李速手裡捧著一隻雛鳥，用很俊的輕功上樹，卻笨拙地把鳥兒放回鳥巢，還被巢中的母鳥啄了一口，卻沒回手拍死牠。

居然還是個爛好人，金由命又一次地嘲笑，對鳥也這麽有愛心，爛好人一個。

李速見了她，那時還有些忸怩，本想打個招呼，但不記得她的名字，只曉得似曾相識。

「喂，」金由命向來自恃大家閨秀，大方地說，「你功夫不錯啊，哪個門派的？」

「南少林。」

「沒聽過。」

李速有些尷尬，他很想告訴這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南少林是少林派的分支，自唐代以後，迄及前明，還幫過抗倭明將戚繼光打了許多勝仗呢！

不說歷史，就連他的師傅惟覺，也是寺中武功最好的高手，遠近馳名，只有這孤陋寡聞的小女孩不曉得。

金由命又說：「看你這麼厲害，能不能教我兩手？」

「我哪兒算什麼高人，就是剛開始給殿下當護衛，最開始挨打，到後來就打人了。」李速謙虛地回答。

於是，只有九歲的小姑娘，對於他的印象更深刻一層。

第三次，爛好人在東禪寺拜師多年，或許素菜吃多了，腦子也有些問題，竟然說想一輩子當和尚，也不願意娶她，回憶起五歲那年見過李速之後，將近十年的漫長時光，都在想念這個好心腸的傻瓜，發現這青年要退婚，金由命垂著頭，眼裡的算計一閃而過。

這人真像她早些年去世的爹。

怎麼可以讓他一輩子打光棍？

喜歡了十年的對象，哪能教他稱心如意？

這樣的爛好人，最適合當自己的丈夫，肯定不會出外偷腥，性格正直、沉默寡言，就算家境不夠殷實，反正金家堡有的是土地和銀兩，入贅了就養他個十年八年，像過去阿娘養著入贅的阿爹，也絕對不成問題。

那一天，一隻喜鵲高聲鳴叫，金由命及笄了，同時也下定了決心。

這個十五歲的少女，早就打聽到李速會從某條路出城去掃墓，李速的爹娘都去世了，聽說他爹在北京兵變的時候，跟著中興官兵的朱三太子發難，結果失敗被殺，沒多久李速的母親也含悲而逝，這樣孤苦伶仃的身世，使得金由命更加高興。

沒有公婆、家中獨子、不近女色，多好的夫君人選！

所以她從金家堡偷溜出去，故意去找他訴苦，說是和家人吵了架，打算來小住幾天。

爛好人就是爛好人，加上母親的忌日，李速沒說什麼，果然讓她暫時住了下來。

金由命本人也對李速非常滿意，出生前明遺老之家，年輕有為，人高馬大，更難得的是，由於長年練武健身，他骨子裡有一股狠勁，這樣的人，混在官場或戰場上，簡直就是如魚得水，前途不可限量！

這樣的女婿，怎麽能便宜了別人？

當上將軍的李速，就算不想入贅，可自己嫁了他，也算錦上添花吧？

而且，自己跟李速有婚約，就算他不願意，可也是他爹多年前的遺命，李速長久耗在南少林，他父親膝下也就單傳一子，現在父母均已過世，她嫁過去就是正妻，最好他入贅來金家，反正門當戶對，再好不過。

否則，金由命還真只能看著李速而興歎，這樣的男人，或者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也是不想嫁給別人，商人命賤，就算有地有房，金家堡的繼承人仍舊只有堂兄金思明，現下也有意當個僧侶過一生，怎能給當妾室的二房把本家的財產全吞併了呢？

於是，金由命認為，跟著母親追著李速來到鳳翔，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尤其李速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將軍，以前管著前鋒營，還有專屬的鬼馬十三騎，她可以放棄讓大將軍入贅的念頭，單憑李速受傷前的權勢，也不致辱沒了自己。

所以，對於金由命頻頻來找李速，雖然有違閨訓，他也故意只當不知道，她更以未婚妻自居，自信滿滿憑著幾分還不錯的容貌，認為什麽男人都會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然而，李速來到鳳翔，都要兩個月了，可是到現在她已滿十六，李速竟然連一點表示也沒有，這讓等著做妻子的金由命有些急了，幾次暗示自己的年齡，還有家長當年的約定，也想要求堂兄金思明去探探李速的口風。

誰知道金思明是個徹頭徹尾的書呆子，愣是聽不明白她的暗示，或者也想故意推拖，李速更是可恨，每次來找他，不是跟那個雜種的李剛喝酒，就是與金思明高談闊論，正事一點沒問，整天幾個臭男人混在一起。

金由命很不滿，嬌嗔道：「速哥哥，你身子不好，需要養傷，別喝太多了！」

李速很想痛斥這個小姑娘，忍著氣溫聲道：「小由，早些回去歇息吧！夜深了，妳一個人在外面晃蕩不安全，妳娘也會擔心的。」

在思俗居裡的前廳，四人僵持在那兒，旁邊坐著她最討厭的李剛，拿著一只水牛角雕的酒葫蘆喝個不停，金思明神秘兮兮地捧著本手劄，李速看見兩個哥們睨來的嘲弄眼神，忍不住咳了兩聲，踢了踢桌下金思明的左腿。

金思明點點頭，站起身子說道：「小由堂妹，妳是該早些回去了，太晚家裡人會擔心。不如……讓老三送送妳？」

李速本來想再小酌兩杯，此時嗆咳了好幾下，咳得臉都脹紅了。

「我說老三啊，出門也別這麼急啊？」金思明取笑地拍了拍李速，又順勢說道：「你送小由回去，姑母會比較安心的。」

「我───」

李速又咳了兩下，不曉得該如何反駁，他這人脾氣好，但此刻卻有跟二師兄翻臉的念頭。

可惜，月升中天了，不把人帶回也說不過去，李速嘆了口氣，還是乖乖領著欣喜的小姑娘走出門去。

李剛醉眼迷離地看看兩人，冷笑了下，但沒有說話。

備註：

（一）上圖為「喜鵲遠眺」鎮紙，明末清初的骨董，材質不明，本來以為是漢白玉，或者是瓷器所製，但裂紋又不太像，博物館介紹內容並未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