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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26 17:42:54瀏覽834|回應0|推薦39 | |
陝甘邊地,傍晚的風呼嘯起來,金思明取了朱三太子的敕命,整裝上鞍,前往驍捷所;離開山區後,金思明並未直赴駐地,而是率領兩百驍捷所鐵騎,前往城外的巡檢營駐紮,等待運送最新的草秣與米糧的接運工作。 李剛遠遠見到練兵場上的前鋒營馬軍紛紛下馬脫盔,接著列隊點名,想想二師兄金思明的盤算,再看看自己所帶的五百雜衛兵,纔知情況比想像的糟上許多。 五百人裡,十六、七歲的娃娃兵占了三分之二,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或許馬軍比起驍捷所的兩百餘人算是精騎,但要勉強看看這些雜衛兵,則多半是些油里油氣的老兵。 老兵們至少跟了朱慈璊打仗三、五年,這些人當兵當久了,什麽風浪沒見過? 他瞧著他們,暗自思忖該如何應付,老油條們大概除了朱慈璊以外,連天皇老子的帳也不買,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則躲,只要一伍、一所,甚至一營窩著幾個,已足夠讓帶兵的長官無比頭疼。 想來,自己手下天天鬧事,右元帥高超怕是把麾下各級單位的麻煩人物都抓了過來,硬生生湊足了五百之數。 自己帶頭一個月,即便年紀不大,領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見老兵往往點卯時三三兩兩、態度散漫,還總是這樣打鬧,整肅紀律蕩然無存,氣得面上更黑,頰畔的肌肉隐隐跳動,恨不得拔刀就把這些人全給砍了。 雜衛兵的工作,還有輪值的晚班。 幾個動作慢的,或者偷懶休息的,都使他忍不住大吼:「哪個不會站的,我砍了他沒用的腿!」 老兵一片嘩然,見他不像開玩笑,這纔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工作。 李大膽小跑步至李剛身前,抱拳道:「頭兒,咱把那些馬子(馬桶)洗好,是不是就可以了?」 「洗不乾淨,你就把裡面的東西全刮下來,再吞進肚裡去。」 「這──」 李剛找了處堆高的糧袋,雜衛兵支援庶務司,得試試疊得牢不牢,纔能讓這邊的值班衛兵回去休息。 糧倉之內,督軍安西對李剛頷首為禮,申時中正要換班,便大聲宣布:「李校衛巡檢,兄弟們辛苦了!」 後伍有人大喊:「幾時管飯吶?」 衆人轟然大笑。 那名督軍也笑了起來,待片刻衆人笑累了,喧嘩漸止,續道:「……收拾好了,跟刑部司的人交接警蹕,大夥兒就可以去飯廳執行任務啦。」 刑部治軍甚嚴,軍士們一聽「警蹕」二字,反射似地肅靜下來,人人收了笑容,幾十對狼般的眼睛炯炯而視,一齊投向沉默的李剛。 「安西督軍看著辦就行。」 他說話向來簡潔,安西也漸漸曉得如何摸清長官的習性,於是神色自若地朗聲道:「諸位先在此待命,小弟去刑部司一會兒,立時趕回。」 李剛望著打成一片的屬下,這些來庶務司的都是新兵,一支小隊遠比處理雜役和洗馬子(馬桶)那票老兵和樂多了。 安西長得稍胖,總是樂呵呵地笑著,非常得人緣,正從庶務司的糧倉門口往外走,意外見到了李速。 「李將軍!」 「老安!」 李速的資歷久,功勞也算多,平日性格豪爽,跟幾個督軍關係良好,於是同相識許久的安西照了面,彼此拍了拍肩膀,或搥了搥對方,權充打招呼的方式。 另一名老兵指着遠處等候的金由命,色迷迷地笑道:「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麽?屁股挺翹的嘛!」 這番評論,惹起一片色中餓鬼的怪叫。 金由命平素不喜這些底層士兵,馬屁沒有人聽了不高興,可惜這群油嘴滑舌的小兵,向來嘴巴都不乾不淨,所以她噘著嘴「哼」了聲,終於不再當個跟屁蟲,氣呼呼地跑走了。 李速相當高興,他早知金由命這小娘們煩人,於是跑來找金思明躲警報。 「阿剛,你也來找二師兄啊?」 「只是順道過來。」李剛瞧著他,問道:「傷還沒養好?」 「也就一點小傷嘛,多躺兩天,渾身都痠疼,還有個管家婆天天來找麻煩。」李速無奈地嘆氣:「怎麼樣,女人太極端,是不是也很不討人喜歡?」 「的確不討人喜歡,但是很讓人敬佩。」 「你這什麼話呀?」 李速逕直在他面前停下來,沒好氣地直視著那雙讓人看不清想法的眼睛。 「你自己體會。」 李速明顯愣了一下,沒想到李剛話鋒一轉,居然誇那個和他不對頭的女人。 一轉頭,卻見李剛瞄著昏暗的天色,束緊腰帶,一身黑衣,便要往後頭的竹林走去。 他好奇地問:「你去哪兒?」 李剛一頓,旋即低語:「刑部司崗哨交班,二師兄吩咐我去取一樣東西,趁現在正好行事。」 李速茫無頭緒,只問:「你要取什麼物事?」 側過臉,李剛沒有回答,只是用一塊黑色面巾罩住頭臉,「嗖」的一聲,便即閃身隱沒於略顯昏暗的夜色之中。 月出東山,一道彎勾掛在天邊,不斷浮沉於薄紗般的淡雲中。 已經過了申時中,天色逐漸黯淡,在女眷官舍附近,左元帥黃吉的一對千金黃蟬與黃柔姊妹,正把曬好的衣裳收回房內,兩名少女坐在屋外的竹凳上,乘涼兼說話。 年齡尚小的黃柔,傻氣地問道:「大姊,為什麼咱們也跟著爹爹到了前線呀?」 黃蟬說:「我們沒了娘親,和爹一起為了反清復明前來投效朱三太子,就是正確的選擇。」 黃柔歪著頭,一張圓圓的臉還很稚嫩,她懷念著過去北京胡同裡的閑居生活,忍不住懷疑,為何要一路跑來這麼偏僻的山區,跟一批陌生的士兵一起過活;本來她們的老爹黃吉,擔任的是承公府裡面的宿衛教頭,身為漢族家奴,日子也算過得妥貼,可惜,為了朱慈璊的反清義舉,兩人密謀兵變,失敗後一路逃到了鳳翔。 黃吉是朱三太子的左膀右臂,又擔任中興官兵的左元帥,本來姊妹倆都該以此為榮,但是未來可能的戰事,卻讓她們感到些許不安。 在許多年前,父親安於在滿清韃子底下過活,也沒埋怨過什麼,直到母親在生下妹妹的那一天猝死後,他纔專注於反清事業,彷彿要拿命來搏似的。 姊妹倆挨坐在一起,黃蟬想起最幼稚的時候,曾躺在娘懷裡磨磨蹭蹭,那年她大概只有三歲,邊吃著桂花糕,邊問娘親心底珍愛的寶貝是什麼。 「阿娘,妳最喜歡什麼呢?」 「讓我想想……」母親偏著頭思考,然後壞笑著說:「娘想搶小蟬的桂花糕吃!」 黃蟬哇哇哭了起來,跺腳跑到院子裡去,想把手中幾塊桂花糕藏起來,娘在身後則笑得跌下了椅子。 在他們的小家,裡面種著綿綿的翠柏,跑幾步就要磕到一株,那柏樹林很幽靜,路也很長,似乎總是跑不完。 父親就站在那片樹林的盡頭,旁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子,煙霞圍繞著他,像畫裡不動的路人甲乙,或者是攔路的鬼神,就連聽到小姑娘的哭聲,也不曾回頭瞧一眼。 後來她纔曉得,那個人就是朱慈璊,多年來想要黃吉出來搞叛變,黃吉卻以家庭為由,幾次都沒有點頭同意。 朱三太子與誰都不親近,這位叔叔面貌嚴肅而不苟言笑,從來只在那片林子裡,安安靜靜、默無聲息地站著。 這樣的回憶,使得黃蟬的眼眶有些發熱,她不動聲色地揉了揉溢出淚水的眸子,然後站起身來。 「妳去哪兒?」 「到外頭走走。」 黃柔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繼續傻傻地望著星空,又扭頭瞧了瞧姊姊的背影,卻沒想到,大姊的身影早已沒入夜色中,遠遠躲到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去了。 森林裡,無風,樹葉卻是沙沙作響。 一條快得讓人誤以為是眼花的黑影,穿梭於槐樹之間,幾個起落,在路過茂密的林中,忽然頓在那兒。 少女幽幽的歌聲,清亮而婉轉,彷彿似曾相識,讓他想起泉州那個唱得更好的小女孩。 黃蟬唱起了元曲,那是周德清的《鍾呂.朝天子》:「朝霞,晚霞,妝點廬山畫。仙翁何處煉丹砂?一縷白雲下,客去齋餘,人來茶罷,嘆浮生指落花。楚家,漢家,做了漁樵話……」 林子就這麼大點,很快的入目便是一個身著棉衫的少女,那莫名熟悉的一切都離他遠去,而他混混沌沌的心裡竟然感到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忍不住就藏身在旁邊,聆聽那帶著憂愁的歌聲。 黃蟬唱了兩遍,想起這些年的往事,不覺入神了些,卻聽一個聲音說道:「真像……」 她一愣,渾身一顫,看見不遠處有一雙灼亮的綠色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發著綠芒。 那道黑影,無視林地裡還有另一個人存在,竟然就開口說話了。 黃蟬抬起頭來,一眼就瞧見陰影中的那個人,雖然奇怪地蒙著面,也沒有下一步的動靜,就這麼盯著她,好像帶著極其強烈的野獸目光,透露出要吃人的欲望,或許又像是忍不住要衝過來膜拜那樣的眼神。 「你──」 那人右手一抖,「唰」的一下,一把鋒利的刀,就迎面砍來。 「啊!」 黃蟬嚇得低喊了聲,可是那刀並沒有砍中自己,而是火花四濺地砍落一枝粗幹,由那刀身擦出的火光,嚇得黃蟬摔在一邊。 一條小蛇的身軀被斬成兩段,三角形的頭和身體還在掙扎著扭動,於是她就這麼呆呆地、驚呼卡在喉嚨中,瞪大了雙眼,跌坐在泥地,望著近在咫尺間的彎刀,恍若生死搏命的喘息之間,明白此人救了自己一條小命。 這道高大的黑影,以勝利者之姿,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而那雙綠色的眼睛,讓她明白遇上了誰。 「是你?」 那人沒有回答,覆面中只露出一雙森冷冷的綠瞳,在盯著她良久後,舉起那把沾血的刀,黃蟬嚇得全身無力,沒法子尖叫,也無法立刻起身逃跑,只能瞪圓了美眸,瞧著那把可能即將落在她身體某處的彎刀。 因為,她看見他的背上揹了件東西,看形狀像是一把古琴,而夜風此時掀開布包露出的一角,上面鏤刻著「天風海濤」的古篆,某次黃吉帶女兒去拜會朱慈璊,她一眼就瞥見那把奇特的琴,所以馬上認了出來。 「那是朱三太子的東西……」 黑衣人側過頭,反手將露出一角的古琴蓋住,沉聲道:「妳看到了不該看的,該死……」 當那覆面者如此說道時,黃蟬絕望地閉上了眼。 然後,行雲流水、衣不沾袖,黑衣人還刀入鞘,風在那一瞬颳過,又在那一刻停下。 久久等不到疼痛在身上蔓延,黃蟬顫著身子,小心地睜開雙眼,哪還有覆面者的身影? 她先是僵硬地、脖子轉了一圈,四下搜尋黑暗的夜色,視線中沒有那索命鬼的身影,李剛已經用輕功悄然離去,而她懸著的心在那一瞬間落下的同時,冷汗更是涔涔而下,像是森林裡安憩的鳥兒,望見一旁那條蛇的屍身,揮著翅膀,尖著嗓子要逃離此處。 槐樹林裡,黃蟬有些受驚了,她雖嚇得全身發著抖,美眸瞪得圓圓的,卻好像有些篤定那黑衣人的秘密。 月色,愈發清冷了。 無形中,李剛似乎感覺黃蟬的身影在無形地縮小,回憶也無限地放大,心裡一股陌生的感觸,油然而生。 他真的很想念柳兒,這些日子以來,從未遺忘過,幾個月相處的點點滴滴,只在他來到鳳翔,加入了中興官兵,犯了一回錯誤,便彷彿什麼都沒有了…… 不行,怎能這樣? 那雙綠色的的瞳,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失了魂般無神地盯著恍若沒有止境的黑夜。 被取名為「剛」,是一個機緣,金家堡的老爺子娶了他娘為妾,但是沒幾年,老爺子和娘親意外死了,上山習武的大哥金思明不在,身為姑母的金夫人,就藉故把他趕了出去。 想要得到最好的東西,若不強勢,只會被人踐踏。 遇上師尊那天,是他失手亦算故意,殺了人。 只為了一個嘲弄自己的玩笑,他和那個強悍的家僕拚搏,赤手空拳對付一群身懷武藝的僕從,他贏了,還失手誤殺了幾人。 惟覺禪師撞上了那場廝殺。 那天晴空萬里,都說遇上他,是緣。 「從今天起,你就叫『遠凡』。」 遠凡,遠離凡塵,從小就遭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只為了自己的相貌,他暗地裡殺了許多人。 從八歲那年殺了第一個人開始,他的名聲很響亮,也很詭異。 佛要人記得回來的路,卻為何忘了人間的距離? 他來自哪裡,卻又得遠離凡塵,莫問該渡往何方? 李剛對於佛法,或者是經典之中所描述的內容,總是覺得無法理解,相忘於奈何橋畔,或者相知在短暫人生路途,他很想問問佛祖,到底該怎麼去到極樂世界,又如何能相忘相知? 可惜,佛從未給予答案,這些問題還未說出口,惟覺大師也可能不會回答,他卻已經一腳被蹶回實在不想再回的浮世人間了。 金剛是佛法的守護者,金剛的力量不是肌肉發達,而是信念、虔誠,李剛很嚮往這樣的名字,但是金家人從來不願意承認他,直到金思明下山來找回他,並且給了他一點安寧。 當金思明回到「思俗居」的時候,已經過了戌時,李剛正在對月飲酒,李速身體不適,咳了半晌便早早入睡。 「怎麼樣?」 「盡君今日歡,甘作一生拚。」金思明微笑道:「咱們不日就可起事,只要等大師兄到來,一切就成了。」 李剛取出那個布包,問道:「我偷了這琴出來,要是那邊發覺了,得藏妥纔好。」 「那倒是。」 金思明走了過去,只見那黑檀古琴典雅無比,上面鏤刻的古篆相當精美,還有絲弦與鑲嵌的珠貝寶石,簡單而不失華貴,顯見極有價值。 「偷這琴要做什麼?」 「這可能有朱以海的秘密。」 「就一把琴?」 「這可是『公主』指定要的琴。」 「小聲點,省得被人發現。」 「我理會得。」 金思明輕拂了幾下琴弦,聽那低柔的顫音,又撚挑了幾下,吟道:「酒後高歌且放狂,門前閒事莫思量。猶嫌小戶長先醒,不得多時住醉鄉……」 「大哥在唱什麼?」 「這是白居易的詩,咱們有大事要辦,甭老是喝酒,可別醉在酒鄉裡了。」 見他長指撥按,又將那古琴翻來倒去,李剛感覺有些無聊,不過這個二師兄心智過人,所以他也懶得多說,就等金思明給個答案。 忽地,金思明反覆輕挑一條琴弦,又撥了幾下,最後伸手拔掉螺栓,將那條絃解了開來,然後側頭窺看孔洞裡面的音箱,就沒想到,從古琴接縫的旋口中,竟然「咕咚」掉出一只小而沉重的黑色虎符。 備註:
(二)承公府:愛新覺羅•常寧的御賜宅邸,常寧是順治皇帝的第五子,康熙皇帝的弟弟,生於順治十四年(一六五七年)十一月初四日,母為庶妃陳氏,康熙十年(一六七一年)受封和碩恭親王,康熙排行第三,此人是後來在康熙親征噶爾丹的戰爭中,擔任安北大將軍,率領右翼軍出征,據說擅長近身搏鬥,頗為武勇,住的地方稱為承公府。
(三)承上所述,我設定黃吉是常寧府中的人,這樣北京兵變更顯得合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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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