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綠衣》一詩，從幾千年前的《詩經》裡面，看出兩三千年以前，關於夫妻感情和懷念亡妻的情懷。

《綠衣》的愛情，只是我的一點初步感想，畢竟，那樣的愛情已經近似被想像所美化了，不知名姓的作者，描述的是一戶普通人家的生死分離，頂多只能讓我們研究一下古代先民的婚姻生活，並且感慨陰陽兩隔的淡淡悲悽。

《悼亡詩》三首為潘岳的代表作，過了大約一千年之後，這位後來普遍被稱為「潘安」的西晉美男子，感慨愛人之死，就寫出了三首《悼亡》系列。

對於愛情，許多人咸認為潘岳之作，受到了《綠衣》的巨大影響，而多情的美男子，或者是戀家的好男人，則讓人覺得特別難得。

潘岳的詩句，可以從綿長情深的文字之中，看出他對於亡妻的懷念，更多的則是難以言喻的悲傷，讀來使人惻然。

（一）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怳如或存，回遑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隟來，晨溜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庄缶猶可擊。」

（二）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獨無李氏靈，髣髴覩爾容。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三）
「曜靈運天機，四節代遷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風厲。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盡。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引。亹亹朞月周，戚戚彌相愍。悲懷感物來，泣涕應情隕。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餘。」

這三首詩裡面，我個人特別喜歡第二首的「展轉盻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這幾句，寫丈夫看著床旁邊空下來的位置，連讀者也能感受到一股冷風襲來的悲涼，心頭就能體會出詩人當時的哀傷。

第一和第三首的佳句也很多，比如「幃屏無髣髴，翰墨有餘跡」，由妻子李氏（史上沒有記載全名，詩中倒是提及了）所留下來的墨寶，或者藉由屏風來懷想佳人在側的身影，都是很傳神的描述。

最後一首「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餘」，明顯是潘岳的寄託之作，將喪妻的痛苦反應在政治上，敘及的層面，就由家室的悼亡，進入家國的範疇，這是一種詩人特有的表現手法。

為什麼我要這麼說呢？

先來看看潘岳的人生經歷：

潘岳，字安仁，又稱潘安，生於公元二四七年，卒於公元三ＯＯ年，死時只有五十三歲。

他是河南滎陽中牟人，是西晉時期最有名的文學家之一，又擔任司空掾（低於三公的文書官員，管理水利營建相關之事，把這想像成現代的營建署官員就對了）、太尉掾（軍事國防的文官，約為現代的國防部官員）、河陽縣令（一般統領萬人以上的縣，然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個職位沒有實權，多以年老胥吏或退役的下級軍官充任，品秩低，可以視為中央集權下的地方首長）、懷縣令、太傅府主薄（皇帝老師或者幕僚為太傅，主簿則是附屬於縣令的文官，魏晉以後，統兵開府的大臣幕府，主簿為重要僚屬，參贊機要，總領府事）等職。

從上面的官位來看，我們可以發現，潘岳這個美男子，他的人生是每況愈下。為何我會這麼說呢？

請看他的當官經歷：司空掾和太尉掾（中央級別的官員）→河陽與懷縣令（地方官員）→太傅府主簿（地方官的幕僚），可以說，潘岳的官，愈當愈差。

一個人的官位會直直落，這說明了有兩種可能：一是潘岳跟皇帝的關係搞得不好，上面不待見他，或是他不會當官，辦事常常出差錯，所以被中央外放去地方，最後只能勉強當個小幕僚。

從潘岳的人生來看，官運不亨通，魏晉以來，局勢紛亂，西晉也就維持了五十一年，晉武帝司馬炎篡了魏的時候，那年潘岳正巧十八歲（西元二六五年），西晉司馬家族的前面幾個祖先，都不是什麼高明的人物，從司馬懿、司馬師，到後來謀奪曹魏皇權最知名的司馬昭，各個全不是好東西。

生在這樣一個混亂時代的潘岳，就算學富五車，面對朝代的遞嬗，還是這樣一個篡位的君王，想要在朝中對抗一批無恥的世家子弟，自然受挫連連。

《悼亡詩》前面兩首，很明顯都在懷念愛妻，想念死去的老婆，然而第三首，纔是潘岳真正在「悼亡」的：「帝都遠」。

愛人死了跟「帝都」有什麼關係？想想潘岳被貶官的過程，就可以清楚明白了。

潘岳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據《世說新語》裡面的《容止》篇記載：「潘安仁，夏侯湛並有美容，喜同行，時人謂之連璧。」

潘大帥哥每次出外到各地，都有不少女子圍著他的馬車，向他投擲水果，表示愛慕和餽贈之意，古代農民多，沒有幾兩銀錢，乾脆就扔水果來表達情意。

這樣的歷史人物，創造了幾許特殊的傳奇，有一句成語叫作「擲果盈車」，後來還有一句傳誦千古的「貌似潘安」，來形容男子俊美的外貌，魏晉時期的美男眾多，但是所有的人物，沒有一個比得上潘岳。

潘岳與同一時期的另一個美男子夏侯湛十分友好，兩人喜歡一同出遊，人稱「連璧」，兩個溫潤如玉的美男子，也惺惺相惜，都是文學大家，不過夏侯湛出身貴族，比潘岳身分更高，但此人品行高潔，即使生前有些奢侈，四十八歲去世的時候，還要求家人只做一個小棺材給他就好，這是題外話。

不過，潘岳和夏侯湛一樣不得志，因為兩人政治理念相近，可惜當官的時候，皇帝是史上最有名的白癡晉惠帝，此人最著名的那句「何不食肉糜」（何不吃肉粥）的廢話，還是發生在官員跟皇帝報告人民沒飯吃而餓死的情況下。

試想，有這樣的皇帝，有理想抱負的潘岳能出頭嗎？更何況，史上最醜的皇后賈南風，賈家還與世族共同操縱了西晉當時的朝廷，因此政治不安，能人遭黜，晉惠帝時期更前後發生了史上最嚴重的「八王之亂」和「五胡亂華」，匈奴和其他胡族殺到中原地區，司馬家分封的藩王四處作亂，簡直是最糟糕的時代。

晉惠帝司馬衷還有許多蠢到極點的故事，比如他聽到蛤蟆叫，就問身旁的人：「此鳴者，為官乎，為私乎？」（蛤蟆這麼叫，是為公而叫呢？還是為私而叫？）

說真的，司馬衷這個爛皇帝能當了十六年，真是讓我難以想像，難怪底下的藩王聯合叛亂，人民饑饉，政局不安，此人真是難得一見的極品啊！

生活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潘岳心中的痛苦，除了心愛的妻子死去，更難過的應該是有如此不堪的帝王，還有這樣讓人民流離遭難的政局，生存在這樣的時代，誰都活不下去。

也因此，年過半百的潘岳，人們記得他的美貌，記得他懷念愛妻，記得他寫過許多好文章，但是他的作品只留下了十八篇，死於「八王之亂」，罪夷三族（父母妻三族的家人全都被殺光，可以說，他老婆一族的李家也跟著滅門陪葬了）。

從最後的悼文之中，我們能看到許多的無奈詩句，「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這般的憤慨，訴說著強烈的無可奈何，潘岳的心情，連我都能感受到深沉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