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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4 17:59:24瀏覽1079|回應2|推薦55 | |
颱風過境前天氣異常悶熱,蒸騰的沉鬱溼氣積累在羽毛和肌膚之間,即使飛到雲層深處也無從擺脫。比天氣更古怪的是,社區裡的動物們不知從何時開始,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異樣的眼神凝視我。牠們看我一眼,或悄悄交頭接耳、或暗暗交換眼神,然後遠離、避開和我有任何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我想要找一個合適的詞彙來描述這種眼神,疏離?懷疑?嫌惡?還是恐懼?似乎都不夠精確,以至於我必須十分粗俗不雅地形容,牠們就好像看到了一坨走動中的龐大狗屎,有點詫異,也有點好奇,可是最重要的是必須趕快跑開,以免沾染一身臭氣。 洛基(街頭三俠之一。請參考前文《社區法庭》)或許是目前我唯一可以諮詢的對象。牠是一隻棕色小型雜種犬,或許帶點臘腸狗的血統,短腿、長耳、體態渾圓、深黑的雙眼總顯得無辜可憐。洛基在三俠中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囉,老是跟在兩位大哥後頭行動,聽著別人指示搖尾,連名字都充滿了反諷的意味,好像要藉著一個響亮的稱呼來替自己壯膽似的。不過,牠的軟弱其實是有理由的。 我們知道,狗兒或多或少都有些通靈的本事,牠們可以看到或聽到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洛基天賦異稟,比起其他普通狗兒更敏感、更「收訊良好」。牠可以在所有人安然入眠的無聲子夜,感受到一整個排的士兵,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卻邊唱著日文軍歌邊踏著震天價響的整齊步伐,在民權東路上緩慢推進。牠可以在丑時早已收攤杳無人煙的傳統菜市場上,看到一群紮著辮子的人議論紛紛,圍著居中下跪垂首的囚犯,而劊子手的刀正要落下。甚至,某戶外頭一件殺雞時穿的白色圍裙洗好被晾在那裡,牠也能看到成千上萬肢體殘缺的雞隻扯著嗓子尖叫,繞著圍裙漫天飛舞,幾乎遮蔽了天空。而大量雞羽毛散落巷道內,就像鋪了一條厚重的羽絨地毯,延伸到巷子的盡頭。 因此,洛基的生活中沒有所謂的「獨處」,也沒有所謂的「寂靜」,不管牠躲到何處,牠無時無刻不是暴露在擁擠且喧囂的氛圍裡。在最日常不過的場合,洛基卻總會看到某些無關的驚恐景象,聽到某些突兀的刺耳噪音,完全沒有半點正當性和合理性。漸漸地,洛基放棄了去建立萬事萬物的關聯與牠個人世界的邏輯,也不想去分辨幻覺與真實、過去與現在、「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牠只要跟從小熟悉的黑仔和癩痢混在一起,做一樣的蠢事,說一樣的蠢話,牠就可以暫時安下心,忘記那些在牠週遭不停打轉,令牠神經衰弱的聲音跟影像。 說起來我和洛基是有點交情的。當兩位大哥拋下牠四處調戲小母狗時,落單的洛基常常摀著長耳朵躲在「湖水幼稚園」後的防火巷內睡覺。牠睡著時尾巴會持續左右擺動,提供小雞一個玩跳繩運動(就是一種在洛基臀後不斷連續彈跳的體育項目,躍起落下時必須避開尾巴掃動)的好場所。偶爾失敗不慎踩到洛基尾巴時,汗流浹背的我說抱歉,睡眼惺忪的牠說沒關係,然後我們會聊上幾句。到後來比較熟了之後,我們會玩「看得見VS看不見」的遊戲。例如牠問「你看得見左邊算過來第二根電線桿上有一隻被烤熟的麻雀在唱歌嗎?」我如果回答「看不見」,牠可以彈我嘴巴一下,如果我回答「看得見」,就換我啄牠鼻子一下。當然我可以選擇說謊,可是當牠追問「你如果看得到,就告訴我麻雀舉的是左腳還是右腳?」時,那可就穿幫啦! 洛基之前三次盲從搖尾,宣示我有罪,其實心裡十分內咎。因此當我問牠最近為何大家都怪怪的,牠帶我到暗處,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香姨」三個月大的貓兒子「安安」和貓女兒「琪琪」在上禮拜四走失,香姨徹夜號啕,哀泣聲夜夜摧人斷腸,卻喚不回貓孩子循聲歸來。為此,「流浪動物同盟會」在湖水國小操場草坪上召開了緊急會議,希望能查出真相,找回小貓。 會議一開始,主席大傻就緊咬我不放,認定我「對貓類懷有異樣的仇恨」,想盡辦法要「欺負咱們貓、打壓咱們貓」,之前既然可以企圖利用黏鼠板害死老白,還有什麼壞事是我做不出來的?這整件事情一定跟我脫不了關係,因為放眼全社區,沒有其他動物比我更可疑。牠清了清喉嚨,放聲侃侃而談: 「各位想想,牠自稱自己叫小雞,牠到底哪一點長得像雞了?有會飛的雞嗎?有那麼胖的雞嗎?你們下次睜大眼睛看看!牠明明是頭虛胖的白色貓頭鷹!為什麼牠不承認自己是貓頭鷹,而不斷要用『雞』的身分來掩飾?不斷強調自己是『雞』的代言人?各位!醒醒吧!理由只有一個──因為,牠恨貓!不想跟貓有任何瓜葛,所以牠拒絕承認自己是『貓』‧頭‧鷹!」 與會許多動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各位!你們知道貓頭鷹是什麼嗎?我來告訴大家,貓頭鷹是鴟鴞科,古稱『梟』。許慎《說文解字》曰:梟,不孝鳥也,故日至捕梟磔之,字從鳥頭,在木上。朱公遷《詩經疏義》曰:鴟鴞,鵂鶹,惡鳥。攫鳥子而食者也。」 絕大多數動物聞言一臉茫然,面面相覷。卻也有一些遲疑片刻後,默默點頭微笑。 「大家聽不懂沒關係。意思就是說,古早古早古早以前,大家就已經知道貓頭鷹不是好東西了啦!歷史上的經典也告訴我們,最有可能抓走小貓的,就是牠了啦!這絕不是毫無根據的!」 許多動物開始竊竊私語,有的認為小雞的確有時形跡可疑;有的言之鑿鑿,認定當天「好像」看到小雞曾跑到安安和琪琪面前不知說了什麼。現場有一些微弱的意見認為這種說法太過武斷,卻馬上被其他聲音蓋了過去。 「誰知道這隻貓頭鷹在哪裡出生?從哪裡來?為什麼可以寄住在人類的公寓裡,又為什麼可以來去自如?太可疑、太可疑、太可疑了!我認為牠根本是人類要消滅流浪動物的幫兇,環保局的鷹犬!」 現場所有野貓一片叫好聲,老白趁亂喊了一聲「梟首示眾」。香姨揮舞雙爪,大聲哭問她的兩個小孩要怎麼救回來。野狗們卻十分不以為然,牠們厭惡「鷹犬」這個字眼,幾隻較激動的放話要大傻把剛剛那句話收回去。大傻見情勢不妙,迅速地作出會議結論。 「香姨!請您節哀順變!我想牠們已是兇多吉少……不過我們要化悲憤為力量!現在那頭傻梟有惡犬奶粉和人類作靠山,不宜和牠正面衝突,請大家時時注意牠,提防牠,有任何動靜請隨時跟我報告!散會!」 會議就在一片嘈雜聲中結束。 洛基敘述完當天會議的情況後停頓了一會兒,彷彿是要等我辯駁些什麼,看我一言不發,表情呆滯,牠悄聲地告訴我,牠相信我是一隻好鳥,因為,其實牠能看到一圈不可思議的光環圍繞著我,比夕陽更和煦,卻又比晨曦更銳利,像太平洋海面上的波光,既平穩又燦爛。有時牠經過教堂或廟宇,會看到類似的光芒從門戶中隱隱篩出,若聽從牠耳邊莫名響起的陣陣空谷回響,牠相信那是種天使的光、是種救世主的光。我正想叫他別扯了,牠卻突然話鋒一轉。 「可是,這次你為什麼非得綁架安安和琪琪不可呢?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我想告訴洛基,我們「看得見VS看不見」的遊戲只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我「信任」你能比我看到更多東西而且你不知道那些東西中哪些我看得到哪些我看不到。如果我不相信這點,這遊戲根本無從玩起。我都不曾懷疑過你是個吹牛不打草稿,老是彈我鳥嘴的大老千了,而你現在竟然懷疑我是個綁架犯!? 啾!我沒有說話,只是笑笑。畢竟還是多虧了洛基的地下友誼,我才聽見了這些我原本聽不見的話。或許為了掃除大家的疑慮,我早就該講講關於自己的故事。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遙遠的過去……以及我為何如此可疑。 滂泊大雨從天而降,今天颱風真的是來了。 (圖片來自網路搜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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