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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14 23:07:52瀏覽2196|回應6|推薦65 | |
冰涼如水的近夜微風從我羽毛中潺潺流過,感覺卻好像有無數雙隱形溫熱的手掌柔情地扶舉、輕捧著我,每一次振翅都恍若離天堂更接近,而離冷酷世情更遙遠。直到落霞與我齊飛,暈染天際的殘陽一如漂紅雲海般變換了我的毛色,我才發覺這已是異國他鄉——一個寂靜、遼闊到超出想像的空中國度。我緩下微微疲憊的翅膀靜默地滑行,一開始沸騰發熱的體溫籠罩在逐漸湧起的孤寂裡,舉目四顧,一片茫然。 「親愛的朋友!你來自何方呢?」 棉絮般的紅雲中忽然鑽出一個巨大的身影(這是對當時的我而言,畢竟當時我不過是只早熟的雛鳥嘛!),比肩飛在我身畔,細長的頸子,寬闊的翅膀,姿態顯得空靈飄逸。雪白的毛色被夕照抹上淡淡胭脂,唯有臉部、長而末端扁圓的鳥嘴、那雙纖纖玉腿是發亮的玄鐡黑。黑色臉孔裡閃爍的漆黑雙瞳,突顯了一股神秘慧黠。 「如果你不排斥認識新朋友,請容我花點時間自我介紹。我是來自寒冷北方,跟著冷氣團一起南下,飽經風霜、見多識廣的小琵。我來的地方大雪已經覆滿了枯枝,魚群被禁錮在冰封的湖面下……。相較之下,這裡的陽光是多麼和煦,魚肉又是多麼新鮮啊!對了,雖然我的朋友都叫我小琵,可是你明顯比我年幼,應改稱呼我『琵先生』。我親愛的朋友,你來自何方呢?」 「我……我是小雞,剛剛從下面的雞舍飛上來的……。」 「噢……?恕我冒昧,小雞是你的本名?藝名?還是綽號?」 紅霞漸黯淡,迎面的風漸冷。即將到來的黑是否危險?我暗暗擔心。 「啾!我沒有名字。也沒有綽號。雞舍的母雞們會認些投緣的小雞當小孩,給牠們起名字,可是就沒一隻母雞願意當我媽。大些的時候主人會給我們編號,可是我還不夠大。我只知道我是小雞,這是主人說的,在我周圍的同伴也全是小雞。」 我承認我隱瞞了部份事實,可是又有誰會主動告訴一個剛認識的朋友,自己的綽號是怪雞、畸形雞? 琵先生似乎想了很久。黑暗無邊無際地侵略視野內每一寸領土,微弱的星光悄悄亮起,像夜的黑幕被燒出許多大大小小的香煙孔。當我側頭看到了他那蠢蠢欲動、欲開還羞的長鳥嘴,我有預感迎接我的將會是如滔滔濁水溪般的長篇大論。 「小朋友,你知道有些鳥天生就是註定一生漂泊,以四海為家?牠們會應天時去尋找他們想待的地方,不論海角,不論天涯。而當天時變換,該離開時牠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拍拍翅膀不帶走一片雲彩。那說的就是我這種鳥啊!我們永遠都在追尋更美好的生活品質,永遠在追求他方……。這讓我們過得很辛苦,但也很自由充實。對我們而言,最可怕的莫過於被拴在一個逃不了的地方。 而有另一種鳥,牠們的生命進程和生命價值全是被規劃好的。牠們很舒服,用不著煩惱雨露風霜寒流熱浪,用不著擔心下一頓飯在何方,更用不著時時刻刻苦惱現在該離開還是該留下……,只要牠們願意被照顧,牠們永遠會被呵護得好好的。可是,最可惜,也最可怕的是,牠們過不了『完整的一生』。」 「完整的一生??」 「我所說的『完整的一生』,意思沒你想的那麼複雜。不是說牠們的鳥生不能憑自由意志去作出選擇,所以不完整;也不是說牠們被豢養著,眼界狹隘、心智未開,所以不完整;我說的不完整意思非常簡單。如果一種鳥的平均壽命是十年,活了十年的叫壽終正寢;活了五年的,那是天妒英才;只活了一年的,那是因緣已了……。總之都是個案,都是命運,沒有所謂完不完整。可是……如果一整個族群,上帝賜予牠們的平均壽命是廿年,牠們在良好的照顧下,每一隻卻都活不過八個月,你不覺得這很詭異嗎?」 「你……你說的是哪一種鳥?」我覺得翅膀變得僵硬。 「那種鳥類還不少,不過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雞!小朋友,我可是見多識廣的小琵,我從北到南看過太多雞了!雞的種類雖多,可你就是一點也不像!你告訴我,世上有會飛的雞嗎?」 我的腦子陷入一片混亂。我生命學到的第一件大事是「我是雞」,第二件大事是「我會飛」。難道這兩個事實真的是互相矛盾、無法共存? 「小兄弟,聽我一句勸,不要為了貪圖豐富的糧食和溫暖的窩就去冒充雞!真相遠比你想像還要可怕!我們野鳥發毒誓時,都是說『有違誓言,來世做雞!』做雞是最沒出息、最悲慘的選擇了!」 不知為什麼,我心頭突然燃上了一把無名火,覺得自己的族群遭受到了侮辱,我本鳥也遭受到了侮辱。我不是小雞是什麼?誰規定小雞就不能飛?如果我不是雞,我何需為了和同伴待在一起要忍受欺凌孤立?我為的只是吃好睡好而已嗎?我這麼膚淺嗎? 「聽著!黑臉鳥!啾!去你的!你不過是嫉妒別人過得比你好吧!說的那麼好聽,什麼漂泊、流浪、自由……,我看你是窮困潦倒無以為生,所以從南到北四處要飯!滿口胡言招搖撞騙,所以從北到南人人喊打!我看我們雞過得就挺好的,比你肥多了!你就使勁繼續飛、繼續逃吧!臭要飯的!」 琵先生看著我,出乎意外沒有一絲憤怒,眼神裡反而透露出了無限同情。 「你小子是真的搞不清楚啊!算了,你自找的,我也不多說了。只要記得一點,回去你的雞舍,仔細想想你和牠們一不一樣,如果想不明白,去找你那兒附近超過十歲的老雞,讓牠看看你,和你談談,對你會有幫助的。」 琵先生振了振翅膀,飄然的身影迅速飛離,消失在夜幕之中。老實說我很難過,也很後悔對牠發火說了些難聽話,畢竟出生以來沒有鳥會這樣關心我,又和我聊了那麼多。可是無論如何,牠都不該批評詆毀我的民族。立即性的反擊,以嘴還嘴(我們鳥沒有牙),以眼還眼,小雞大爺我不滿周月就學會啦! 當時,我只覺得,飛累了,家還是要回的,雖然那個家沒有一點溫情。想不通的事,就留到明天吧!許多年後我才明白,和琵先生的這次相遇是我純真童年的結束,也是我啟蒙的第一步。現在回想起牠黝黑剛毅的臉孔,還是讓我懷念不已。 PS圖片取材自網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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