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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03 04:09:04瀏覽2768|回應6|推薦81 | |
「餐盒!餐盒!」晚餐推車轂轆轆駛來,我憶起乘滿台灣懷舊香味的鐵路便當,這簡陋的餐盒自然是比不上台灣便當的料多味美,但空腹不爭氣地咕咕作響,我急忙拿錢買了一個,問波蘭人是否也要吃,他卻只能拿出港幣,我正打算掏腰包時,好客的老太太立刻攔住我硬是幫他付了晚飯錢。 飯後,老太太請我一起坐到下舖,並切火龍果招待我們吃。我一直以來總認為上海人冷漠自私,其實只是自己遇見的人太少,以偏概全。而隔壁小女孩的媽媽更拿來在香港買的小芒果與大家分享。老太太問:「妳不是上海人吧?」我老實告訴她我是台灣來的。她嘆:「難怪英文這麼好。」這,我算是為台灣做了正面宣傳嗎?上海年輕人英文比我流利的比比皆是吧?光看小女孩才六歲便識得這許多英文,我六歲時連ABC都不曉得,後生可畏啊!她指指她的昔日同窗,退休英文老師,「她父親跟哥哥都在解放前跟國民黨到台灣去了,只留她跟母親在上海。」「文革時,因為身分的關係,我母親可苦了。」我明瞭這種因戰爭妻離子散、天人永隔的痛苦,卡夫的爸爸與奶奶正是活生生的例子,母子被拆散五十年音訊杳然,而原先的妻子早改嫁,兒子早夭,奶奶姑姑一家被鬥慘,祖產遭人侵占,幸好奶奶活到了一百多歲,公公才能略盡孝道,但等卡夫服完兵役跟父母回老家,等著他的已是奶奶一坏墳土上,萋萋芳草。「現在你們團圓了嗎?」「唉,他們都因故過世了。」老太太的丈夫不知何時加入我們的談話:「戰爭太殘酷了。現在馬英九當選,兩岸應可趨於穩定和平吧?」我也不知道,一千四百多枚飛彈對準著台灣小小彈丸之地,誰也沒把握何時會擦槍走火。和平是如我們這般的小老百姓,不分敵我,共懷的願望。 忽想,倘若此刻一枚炸彈落地,車上無論是台灣人、大陸人、香港人、白人、黑人……全會遭逢同樣的命運,連屍骨都無存了,誰還來分黨派、分種族、分國界?暴力與戰爭,不管基於何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人世間最極端的罪惡。殺人者有罪,得服刑償命,但戰爭時候的互相屠殺,無辜塗炭的生靈誰來憐憫,誰來主持公道? 波蘭男子側耳傾聽,似想聽懂我們正聊些何等嚴肅話題,何以氣氛頓時鬱結凝重?小女孩興高采烈地遞芒果給大夥吃,緊挨著她喜歡的大哥哥,並偷偷親了他一下。這小孩可好,人小鬼大,小小年紀就知道怎麼傳達心意,也許正因為年紀小,沒有世俗教養等藩籬,阻擋人與人間的溝通,所以也不懂得害臊,不會虛假偽裝,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她覺得媽媽煩,很直接地就叫媽媽「滾」;而我要她當波蘭人的漢語小老師,拿她會的英文字彙來考考他知不知道中文,當他答不出來時,她不假思索地就罵他「笨蛋」。我們都覺得這孩子委實野蠻得太好笑、太可愛,適才的低氣壓瞬間便在笑聲中消散了。媽媽難為情地跑來教訓小孩:「妳太沒禮貌了,只有小狗才會叫小貓滾,小貓才會罵小狗笨蛋,人類是不會這樣說話的。」小女孩對媽媽高高噘起嘴巴:「知道啦!我又不是小貓小狗。」隨即又轉過頭對大哥哥問:「剛剛問你的mailman是啥?」「有(郵)滴(遞)遠(員)」(我到那天才知大陸送信的不叫郵差。)「那麼fireman呢?」波蘭人搔搔頭,眨眨眼:「火?人?」所有人一聽哄堂大笑,笑得他面紅耳赤。小女孩正經八百糾正他:「不對,是消—防—員。」小女孩會的單字可多了,竟還說得出indigo以及hulahoop這些我上高中才遇見的生字。學了一年英文有此成果,學習力果然驚人。老太太們大力讚揚小女孩聰明,她媽媽難掩得意可又為她的無禮不好意思,抱歉她太打攪,便把她拉回去睡覺。小女孩依依不捨地盯著她的大哥哥跟我:「哥哥姐姐,明天還要陪我玩喔!」波蘭人看起來年輕被叫哥哥是理所當然,但我邁入而立之年,老早該升格為阿姨,卻被小孩叫姊姊且屢被大叔大嬸誤認為學生,暗自開心了好一會。 我看向他,他正看著我,彼此會心一笑。我們又忘情聊了一會天,聊到我大學、研究所時不得已讀了一堆哲學家的理論,對他們深惡痛絕。從尼采、黑格爾、海德格到傅柯、拉岡、羅蘭巴特……全被我一缸子打翻一票人,視為造成世界混亂的罪魁禍首,我告訴他,哲學家就是喜歡把簡單的事物複雜化,尤其在花費了一番功夫絞盡了腦汁把他們的理論讀完,卻總歸是一句話,那麼我豈非浪費時間來跟隨其思路辯證,將打結的腦筋理出頭緒來?而我更厭惡的是,文學跟哲學理論結合,非得搖哲學家的大旗解構文本,好表現深度、裝腔作勢。而西方人對東方哲學的解讀因生長環境背景的歧異更多的是誤解。「我知道這是我的偏見,你不要試圖說服我。」「不,妳這樣說是不公平的,妳知道在海德格之前,沒人對東方哲學有興趣,且進行翻譯研究,他跨出了一大步,試圖填平東西二方的鴻溝,找出當中的交會點……」眼看無聊的激辯便要展開,老太太說:「我們要睡了。」 他正談得興起,不料被硬生生打斷。以為我會與他一同坐到窗邊,繼續這讓我頭痛萬分的話題。我樂得逃離,即便毫無睡意,猶然攀上最上一層臥舖,躺下。燈,熄了,中舖的歐巴桑與下舖的老太太全睡了。他也只好跟隨,儘管睡眠時鐘仍未調至中原時間。上舖對他而言空間實太小了,四肢好比被束縛住,完全沒得伸展,而頭頻頻撞到天花板,要躺平煞費苦工。 我微笑看他困窘的模樣,略表同情,他苦笑聳肩。 宵夜推車輕輕碾過,沿途喊「飲料、方便麵、餅乾,最後一次了,請把握時間。」周遭聊天耳語亦逐漸逝去,fade out,取而代之的是呼嚕呼嚕此起彼落的鼾聲,與火車行進的滾輪摩擦鐵軌合奏起催人入夢的小夜曲。 走廊上仍不時有人抽菸,我對菸味極為敏感,大老遠就嗅得到,拉起棉被蓋住口鼻還是抵擋不住。他轉了個身,似也難眠,那一剎那,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一道轟雷在我腦內乍響,沒錯,是某年某月某一天,我與K在他家電梯內快被沉默殺死,他身上釋放出的味道,冷冽到我為之窒息。忽明忽滅的燈,破裂的鏡子與扭曲的臉龐,心碎成一片片落地的聲音,我最不願意也不該挖掘出的的記憶。 我,無法呼吸了。我需要氧氣!吸不到,吸不到,不行,還是吸不到。鼻子殘廢了,拼了命的吸氣,按摩鼻翼,翻身,起身,還是吸不到。 「妳還好嗎?」他的手輕觸我的肩。 我嚇了一跳,他還醒著且聽見了我死命呼吸,擤鼻的異聲。 「我不能呼吸。」 「妳需要藥嗎?我這兒有一些。還是請人來幫妳。」 「是甚麼樣的藥?不用了,我沒關係的。」 「但妳不能呼吸。」 「我只是鼻子過敏,不能用鼻子呼吸,可是……」 「可是妳還活著!」 我愣了一下,不覺笑出聲來,這一笑,呼吸好像通暢許多。他起坐彎腰扯開行李袋的拉鍊,窸窸窣窣翻找著,又拍拍我,遞過來一包紙巾。他的體貼觸碰了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我了解,我也碰過相同的問題。」他溫柔地安慰著我。我的鼻子又塞住了。 這一夜,非常漫長。 我呆呆凝望天花板,睡不著。而身邊有個一樣失眠的陌生人,很詭異的感覺,尤其我發覺到他關切注視的眼神。那陣幽香若有似無地侵襲纏繞著我。側頭見到他眼鏡摘下後大而亮的淺綠色眼珠,兩泓清澈見底的湖水。那抹影子與之重疊,是啊!真像,他跟K長得真像。 我之前故意忽略了這項事實。 「嗤……唰!」火車換軌緊急煞住。另一列火車轟隆轟隆高速從車窗外駛過。我跟他同時將頭下探,望向窗外。我們相視而笑,了然於心,我們剛剛千鈞一髮避開了撞車的災厄,而全車無人知曉,這是我們之間共守的秘密。 我聽到他的呼吸變勻、變緩,我想他終於睡著了。而我睜眼,等待著天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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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