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斯塔夫與其侍童

「法斯塔夫」是莎士比亞筆下非常有名的丑角人物，但實際上並無其人。在莎翁歷史劇＂亨利四世＂裡，他小時候是英國諾福克公爵的隨從，後來被封為騎士，而被尊稱為約翰‧法斯塔夫爵士。他年齡快六十歲，體型肥胖，喜歡喝酒與女色，與行為放蕩的哈爾王子混在一起，整天搶劫與拐騙，王子後來幫助父王亨利四世打敗叛軍，而即位成為亨利五世，法斯塔夫想說他要發了，急忙趕回倫敦，但得到的反而是一只放逐的命令，他無奈返回家鄉，後來病死。照理說，這人應該是個惹人討厭的惡漢，然而他在劇中的幽默對白，以及好吃懶做貪生怕死等行為，多少反映了人類真實的相貌～那就是在真相面前，很多事是可笑與不堪入目的。

結果他反而成為十分討喜的角色，連當時的英格蘭女王都深深被其吸引，而要求莎士比亞再創作一齣以法斯塔夫為主角的愛情喜劇(溫莎的風流娘們)。後來許多西方的藝術家也被他迷住，相繼以他為主題進行創作，義大利歌劇巨匠威爾第的最後歌劇＂法斯塔夫＂就是一例。

那莎翁的祖國英國呢？當然也不能缺席，而且是由該國最傑出的作曲家愛德華‧艾爾加(Edward Elgar,1857-1934)為之譜曲。艾爾加不但擅長寫優美的旋律，也是管弦樂配器大師，對樂團的嫻熟程度在當世首屈一指，他一向奉理查‧史特勞斯為偶像，雖然最終沒像史特勞斯一樣寫了一堆歌劇，但卻有好幾首交響詩作品，＂法斯塔夫＂就是其中之一，其樣式與規模明顯受到史特勞斯作品＂唐吉軻德＂(1897年)的影響。

艾爾加除了儀表堂堂，表情嚴肅外，也是名曲＂愛的禮讚＂(楊承琳翻唱過)＂威風堂堂進行曲第一號＂(英國的另一首國歌)以及"大提琴協奏曲"的作者，總給人高貴、威嚴、憂鬱的感覺，就像他那時的大英帝國，縱然國勢鼎盛，首都倫敦仍常是雲霧裊裊，但他的內心世界卻很不一樣。在講求出身與階級的英國，作為樂器店老闆之子，又沒念過大學的他，其實在成名後自卑感很重，又受到學院派的排擠，而且他個性單純而講求實際，那些＂尊貴＂和＂威嚴＂不過是從愛國的狂熱而來，多少也可以掩飾自卑感，更糟糕的是他討厭教書，幾乎都靠作曲為生，所以經濟情況不好，常讓他感到苦悶。

這首寫於1913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一年的交響詩完美了表達他當時的心境～他的憂愁，他對許多人的反感與無奈，對大英帝國即將榮光消逝的預感，都藉著＂法斯塔夫＂來訴說。其實細看莎翁的原著，法斯塔夫頗有顧影自憐的傾向，原因是他一再失敗，而且被周圍的人嘲笑與作弄，這樣負面的情緒他雖然能用幽默將之掩蓋，或是乾脆一醉不醒，但他多少可預見自己的悲慘結局～艾爾加對此十分有同感，在作曲的過程裡，他好像在寫自傳，並且配合原著的次序，成功將災禍的暗示滲進表面的喧鬧裡，難怪在同年的首演時，幾乎沒人聽得懂，本曲就這樣被埋沒了。

艾爾加非常不甘心，他曾說：比起其他作品，我在寫＂法斯塔夫＂時更享受其過程，就這個理由來說，也許這是我最好的作品。晚年的1931年他還指揮倫敦交響樂團進行錄音，親自示範演奏的方法，這份錄音不僅是英國音樂珍貴的文獻，音質也很清晰，艾爾加猶如站在面前般栩栩如生。我在聆聽之後，完全認同他的說法，這確實是他最好的作品，除了管弦樂效果燦爛巧妙外，還具有一種哲學式的深度，對法斯塔夫的描寫也很生動，完全不遜於史特勞斯的任何一首交響詩，近年來，本曲的演出機會大增，成為經典已是指日可待，總算還了艾爾加一個公道。

本曲大概分為六大段落：

(1)法斯塔夫與哈爾王子

剛開始就是＂法斯塔夫＂的主題，是個聽來顛顛倒倒的，帶有喜感的旋律，這當然是描寫肥胖又愛喝酒的法斯塔夫：

另一個則是快速的，由一堆木管樂器分擔接力演奏的段落，描寫他的機伶與善於閃躲，稱為＂機伶的主題＂，後來則是哈爾王子的主題旋律，有一種儀態威嚴，又動作敏捷的感覺，也非常傳神：

管絃樂把這三個主題交織在一起，描寫他們之間的親密和言語間的嘲諷，用的是多聲部對位法，看來艾爾加對巴哈也很有心得(他曾說沒人比自己更尊崇巴哈)，另外他也喜歡用音色相近的樂器加強旋律的重點音符，造成了某種軍樂式或機械式的節奏，配合整個樂團忽上忽下的音階，真有一堆機器在運轉的感覺，每個樂器都猶如齒輪，嘎嘎作響，也算是一種詼諧，尤其豎琴的運用非常巧妙，總能不著痕跡的為音樂增色。

哈爾王子鎮日與法斯塔夫等一堆強盜土匪等混在一起，其實他是在磨練自己的膽識與武藝，好繼承父親亨利四世的王位。在原著裡他曾自言自語說：

我完全知道你們(法斯塔夫等人)，現在雖然和你們在一起無聊鬼混，可是我正在效法著太陽，它容忍汙濁的浮雲遮蔽它的莊嚴的寶相，然而當它一旦穿破醜惡的霧障，大放光明的時候，人們因為仰望已久，將要格外對它驚奇讚歎...所以當我拋棄這種放蕩的行為，償付我所從來不曾允許償還的欠債的時候，我將要推翻人們錯誤的成見，證明我自身的價值遠在平日的言行之上...我的改變因為被我往日的過失所襯托，將要格外耀人眼目，格外容易博取國人的好感。我要利用我的放蕩的行為，作為一種手段，在人們意料不及的時候一反我的舊轍。

這段話不只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也為法斯塔夫悲劇的下場埋下伏筆，原來王子從頭至尾只是在利用這些盜匪，根本沒和他們稱兄道弟的意思，等到登基後還要懲罰他們，免得自己的醜事被放大喧染，順便表示自己的公正廉明，絕不偏袒朋友。

(2)蓋茲希爾~蓋茲山的搶劫~野豬頭酒店~狂歡與醉倒

哈爾王子的手下波因斯，說從大盜蓋茲希爾那裡得到一筆＂生意＂，要搶劫蓋茲山的商旅。法斯塔夫邀王子一起搶劫，但王子說要和波因斯殿後，捕捉漏網之魚，其實兩人密謀在法斯塔夫與蓋茲希爾搶到錢之後，再裝成另一批強盜把錢搶走。

後來兩人果然這麼做了，法斯塔夫一路哀嚎，倉皇逃走，王子則與波因斯到野豬頭酒店飲酒作樂，法斯塔夫後來也來了，眾人等著看他的笑話。他明明是捲尾巴逃走的，卻大言不慚說自己和多少人對打，經過英勇作戰才存活下來，王子則揭穿他的謊言，並言明就是自己把那些錢搶走的～法斯塔夫遭到了眾人的恥笑，但他也不以為意，說早就知道搶錢的人是王子，所以不敢與之爭鬥，才故意走開的，用幽默化解一切。

後來郡吏來了，原來那些商旅報官了，王子急忙用自己的面子化解這件事，並說他會把錢還給商旅們。回頭一看，法斯塔夫卻已經醉倒睡覺了，口袋中滿是酒錢的帳單。

艾爾加用了兩個新的主題，第一個是聽來很頹廢消極的半音下降旋律，好像是描寫他的逃走，第二個聽來則很逍遙，如同他的大言不慚：

這些主題與法斯塔夫和哈爾王子的主題(這時也變得很輕浮)交織，使得音樂更加豐富多彩，但半音和聲潛藏在看來喧鬧快活的音樂中，低音部分也非常厚重，總讓人有機器運轉的感覺，氣氛怪異和不祥，他也用低音管表現了胖子法斯塔夫喝醉的模樣，用了很罕見的音程，效果顛顛倒倒而滑稽，而後就像睡著般的平靜下來。

(3)間奏曲~法斯塔夫夢到自己在同年當諾福克公爵侍童的日子

這是本曲最通俗的段落，有著非常優美而輕盈的旋律，法斯塔夫像是穿著舞衣，跳著芭蕾舞，還越跳越憂愁，他是否想回到小時候，那樣單純的日子，在清爽的氣氛中度過每一天，而不是任人嘲笑，在糜爛與酒氣沖天中消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

(4)法斯塔夫的進行曲~回到葛羅斯特郡～新王即位～趕回倫敦

(5)間奏曲~葛羅斯特郡，夏洛的果園

這時，國王亨利四世的政敵叛變，聲勢強大，國王雖討厭整天和盜匪混在一起的王子，但也真的只能信任他，王子也誓言要聲討叛軍，他要法斯塔夫召兵和帶兵，並要他追求榮譽。法斯塔夫嗤之以鼻，喃喃自語說出以下這段有名的台詞：

榮譽能夠替我重裝一條腿嗎？不。重裝一條手臂嗎？不。解除一個傷口的痛楚嗎？不。那麼榮譽一點不懂得外科的醫術嗎？不懂。什麼是榮譽？兩個字。那兩個字榮譽又是什麼？一陣空氣。好聰明的算計！誰得到榮譽？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覺到榮譽沒有？不。他聽見榮譽沒有？不。那麼榮譽是不能感覺的嗎？嗯，對於死人是不能感覺的。可是它不會和活著的人生存在一起嗎？不。為什麼？譏笑和譭謗不會容許它的存在。這樣說來，我不要什麼榮譽；榮譽不過是一塊銘旌；我的自問自答，也就這樣結束了

於是這胖子心生一計，向有錢人勒索，說只要給他錢自己的子弟就不用當兵，而得到了很多錢，大部分應該還是拿去買酒喝了，其他則賞賜給一堆快餓死的窮人和乞丐，組成一支殘破不堪的軍隊上戰場(有人對他說：你是不是把絞架上的死人全部放下來，叫他們當兵了？)，結果當然是全軍覆沒，還好他運氣好碰到王子與叛軍主謀潘西的戰鬥，他先假裝英勇戰死，後來在王子殺了潘西後，又偷偷刺了潘西一劍，以此向國王邀功，王子卻都看在眼裡。

後來他回到葛羅斯特郡徵兵，與舊識夏洛法官見面，他發現夏洛已經是一個暴發戶了，他想從夏洛身上撈些油水。剛好這時有人來秉告亨利四世已駕崩，哈爾王子即位成為亨利五世，法斯塔夫非常興奮，以為和自己鬼混在一起的的新王一定會重用他，他和夏洛在果園開懷暢飲，還自負的說：以後英國的法律都將在我的支配之下。他要夏洛和他一起回倫敦，好見識自己的飛黃騰達，還先向夏洛拿了一千英鎊作為引薦的費用。

剛開始，樂隊就奏出了＂機伶的主題＂，但充滿顫音，好像表示法斯塔夫上戰場時的恐懼，後來軍樂響起，這段明顯受到了史特勞斯交響詩＂英雄生涯＂中戰鬥一景的影響，配器卻更有創意，尤其是法國號與低音號的快速下降音階，非常粗俗，不愧是描寫流氓與惡棍的音樂，法斯塔夫的主題也變換成各種樣貌，小號則不斷號召著他向前戰鬥，但很快就以裝死結束了。

果園那段則是由木管快速吹出德弗札克風格的田園旋律，弦樂群則在一旁沉思，好像是法斯塔夫默想著自己未來的榮華富貴...

(6)亨利五世的加冕典禮~對法斯塔夫的放逐，和他的死亡

哈爾王子正在加冕成為亨利五世，法斯塔夫則在外面用肉麻的言語喊著：我的王上！我的天神！我的心肝！但加冕完後，亨利五世卻對他說：

我不認識你，老頭兒。跪下來向上天祈禱吧；蒼蒼的白髮罩在一個弄人小丑的頭上，是多麼不稱它的莊嚴！我長久夢見這樣一個人，這樣腸肥腦滿，這樣年老而邪惡；可是現在覺醒過來，我就憎惡我自己所做的夢。從此以後，不要盡讓你的身體肥胖，多多勤修你的德行吧；不要貪圖口腹之慾，你要知道墳墓張著三倍大的闊口在等候著你。現在你也不要用無聊的諧謔回答我；不要以為我還跟從前一樣，因為我已經丟棄了過去的我，我也要同樣丟棄過去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伴侶。當你聽見我重新回覆了我原來的本色的時候，你再來見我吧，你將要仍舊和從前一樣，成為我的放蕩行為的教師和嚮導；在那一天沒有到來以前，你必須像其他引導我為非作歹的人們一樣，接受我的放逐的宣判，凡是距離我所在的地方十哩之內，不准你停留駐足，倘敢妄越一步，一經發覺，就要把你處死。我可以供給你相當限度的生活費用，以免手頭沒錢驅使你們去為非作歹。要是我聽見你果然悔過自新，我也可以按照你的能力和資格，把你特加拔擢...

法斯塔夫愣住了～而早就在一旁冷笑的大法官，這時以搶劫商旅的罪名逮捕他，法斯塔夫束手就擒，在舞台上謝幕。而我們之所以知道他返回家鄉和死與熱病，還是後來由別的角色提到的。艾爾加先是讓哈爾王子的主題盛大的奏出，表示他已經成為國王，還出現了一個新的主題，宣告放逐的來臨，後面則接了一堆非常慌亂的音階，王子的主題又被撕碎成片片段段，象徵著法斯塔夫還想重修舊好，回到過去，但是之後這主題卻以更盛大的氣勢奏出，一切已無法轉圜，王子是不可能再眷顧他了...音樂漸漸趨於平靜，之前出現過的各主題都變得有氣無力，法斯塔夫已然絕望，最後在小鼓滾奏和放逐的主題淒厲鳴響下，悄然死亡。

艾爾加曾說：「法斯塔夫雖只是個名字，但莎士比亞卻寫出了人生的所有意涵～我的音樂看來有些快活，但其實充斥著挫敗的暗流，甚至在酒館尋歡作樂時，悲哀也深藏其中」。沒錯，這完全是一首描寫人生的交響詩，成功者與失敗者的主題是那樣的互相交織，法斯塔夫的偷偷摸摸與愛喝酒的習性，使得樂曲大半部被夜晚的氣氛所支配，使用不和諧的半音階旋律更加強了這一點，當然在最後國王登基的旋律被朗朗奏出時，一切都無法再閃躲，那種真相大白雖然好，但換來的只是無趣和死寂，算了...還是不玩好了，人生就在此狀況下，草草結束。

文／夏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