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的經驗，愛樂朋友們比較少聽管風琴，管風琴唱片常備而不用，不然就是只聽巴哈的｢觸技曲與賦格BWV565」，然後讚嘆一下其音色的壯麗，音浪的洶湧，好像巴哈只有這首管風琴曲可聽一樣。

但巴哈生平至少寫了兩百首左右的管風琴曲，這首BWV565還是他早期的，並不是成熟之作，特別是他數量龐大的管風琴聖詠前奏曲，至今仍沒得到應有的重視，情況就如同他的清唱劇，這些曲子可能與十八世紀當時的教堂禮拜儀式有關，巴哈身為教堂樂長，自然需要創作此類作品，但也隨著他身後時代的變遷，而漸漸消逝了，而咸信是他最後作品的｢來到你的寶座前」Vor Deinen Thron tretʼich hiermit(BWV668)，也是一首聖詠前奏曲。

後世對此題材感到興趣的，首推布拉姆斯，他本來就被視為巴哈的繼承人，也熟悉其全部音樂，無獨有偶，在他生涯的最後作品，竟也是管風琴的聖詠前奏曲，這就是十一首聖詠前奏曲(Brahms  Eleven Chorale Preludes , Op. 122 )，寫於1896年5月及6月，範本是"巴哈的管風琴小曲集"，最初預定是以"七"為單位，也就是前面七首，加後面七首的組合，但後面實際只完成四首，前面七首與聖詠的歌詞相符，後面四首則比較自由，也是他所有作品編號最後的，但直到他死後五年的1902年才完全出版。

1896年的布拉姆斯

而其發想，可能是與當時多年好友的克拉拉舒曼去世有關(當然也是他的愛情對象)，布拉姆斯心情極為悲痛，再加上自己也出現肝癌症狀，曲中充滿了濃厚離世的氣氛，也希望神接引他去天堂，對我來說，這是布拉姆斯的另一首｢德意志安魂曲」，每首用的都是德文的新教聖詠，不同的是用管風琴演奏，而不是用唱的，各曲的標題分別是：

1.我主耶穌，請引導我們(Mein Jesu, der du mich)

2.心愛的耶穌(Herzliebster Jesu, was hast du verbrochen)

3.噢這世界，我必須離你而去(O Welt, ich muß dich lassen )

4.我心充滿喜悅(Herzlich tut mich erfreuen )

5.裝飾吧，愛的靈魂(Schmücke dich, o liebe Seele)

6.噢這是多麼幸福，篤信的人們(O wie selig seid ihr doch)

7.噢神，你這虔敬的神(O Gott, du frommer Gott)

8.一朵玫瑰長出來了(Es ist ein Ros’ entsprungen )

9.我心所願((Herzlich tut mich verlangen)

10.我心所願(Herzlich tut mich verlangen)

11.噢這世界，我必須離你而去(O Welt, ich muß dich lassen )

但到底什麼是聖詠前奏曲呢？一般的說法是，｢聖詠前奏曲，是指在教徒們集體合唱聖詠之前，由管風琴師演奏的前奏曲，在其中管風琴師需要演奏聖詠的旋律，以幫助那些教徒們回想起來，保證大家能夠都跟著唱後面的聖詠。聖詠前奏曲最初只是簡單的演奏聖詠旋律，後來管風琴師往往在其中加入很多的對位聲部，使之逐漸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體裁。」(維基百科)

在這方面，巴哈絕對是超級好手，無論是著名的管風琴小曲集(orgelbüchlein)，以及被視為遺作的十八首聖詠前奏曲，其形式變化多端，令後世專家驚訝，但對一般聽眾，尤其非德語圈的來說，總覺得有些無聊，好像只是幾個旋律在那繞啊繞，當然，這種曲子最好聽的地方是在其他聲部互相纏繞糾結時，聖詠明確堅定的加入其中，形成的立體效果，例如｢馬太受難曲」的第一曲，當兒童合唱曲出現的時候，純潔的唱著聖詠，最是感人。

但也不是這樣就夠了，最好去了解聖詠的原來歌詞，才知道每一句的意義，聽來會更感同身受，還好聖詠的歌詞通常不太長，而且意義滿明確，算是宗教題材的歌曲，｢十一首聖詠前奏曲」基本上是承襲了巴哈的技法，布拉姆斯晚期頗有返回巴洛克時代的傾向，之前的第四號交響曲終樂章的帕薩卡利亞舞曲就是一例，但他的聖詠前奏曲並不是為了教會，而是表達自己的心境，這倒是反映出浪漫派的作風，以下就大略一曲一曲來看，演奏是著名管風琴家Kevin Bowyer。

1.我主耶穌，請引導我們

「我的耶穌為了永恆的幸福，選擇了我，看啊，如同你的僕人歡喜 高聲歌頌新郎。」

高音先奏出一個莊嚴的旋律，中音二聲部依序進入，進行模仿(0:08)，低音則拉長音值，奏出這旋律的前幾個音(0:25)，但注意~這其實才是聖詠第一行"為了永恆的幸福"的主旋律，形成巧妙的四聲部結構，以e小調暫時結尾後，高音又奏出第二段旋律(1:14)，一樣兩個聲部又依序進入，低音又拉長音奏出此段旋律的幾個音，又形成四聲部(1:33)，這其實是第二段"選擇了我"的聖詠主旋律，第三個旋律又形成模仿(1:48)，低音則奏出"看啊"的主旋律(2:07)，第四個旋律又進入(2:24)，低音則奏出"高聲歌頌新郎"(2:41)的主旋律，最後則是"歡喜歌頌"(3:18)，以光明的E大調結束。

2.心愛的耶穌

「心愛的耶穌，你做了什麼，要受到這樣的審判，你犯了什麼罪呢？我愛的主。」

g小調，4/4拍子(3:51)，一樣是四聲部，與第一首不一樣的是剛開始聖詠第一行就出現了(心愛的耶穌)，特色是先上升，後下降的音階，然後又把兩者合而為一(4:00)，在各聲部接力，並把第五音d降了半音(4:18)，到後面又出現，聽來消沉而無奈，與主音形成增四度關係(5:06)，第一段以肯定的降B大調結束。第二段"你犯了什麼罪呢？"開始還是下降音階(5:21)，還是降第五音，很快就以類似開頭的消沉音樂結束(6:24)，還是回到g小調。

3.噢這世界，我必須離你而去

「世界，我要告別你去遠行，到永恆父親的國度，將我的靈魂與生命，交托你仁慈之手」

這同樣旋律的聖詠在最後一首還會聽到，有些愉快滿足的告別世界，因為世間的苦難，F大調。剛開始是下降音階(7:14)，也是聖詠旋律開始就出來，高音聲部模仿，但低音聲部卻走上升音階(7:21)，後來開始的兩聲部也加以模仿，形成長長的間奏(8:00)，有些回聲的感覺，又回到剛開始(8:27)，是"將我的靈魂與生命"這行，聲部更密，最後一段是｢交託」(9:20)，可聽到祈禱式的音樂，最後主音F以持續低音靜靜結束。

4.我心充滿喜悅

「我心充滿喜悅，。在夏日， 神美麗的翻新一切，天地一新，所有神的創造物， 都美麗澄澈。」

6/8拍子，D大調，充滿喜悅音符的曲子(10:24)，在這曲集為第一如同翻新一切，一掃前面陰暗，一樣是各聲部模仿開頭的音形，低音部則把這音形的前幾個音拉長加入(10:34)，與第一首作法類似，但聖詠的主旋律是在不太明顯的高音部(10:34)，第二句的作法也是類似(10:55)，第三句"天地翻新"同樣是跟在喜悅音符後面(11:16)，最後一句美麗澄澈"也是如此(11:37)，最後低音部分的波動值得一聽，有翻新之感。

5.裝飾吧，愛的靈魂

「裝飾吧，愛的靈魂，脫下黑暗罪惡，穿上光輝衣裳，恩惠與救贖之神，統治天堂，帶我們到那一起同歡」

巴哈以前曾用此旋律譜成著名的清唱劇(BWV180)，氣氛都是比較肯定明朗的。這首剛開始也是出現拉長的聖詠旋律(12:04)，E大調，聲部只有三個比較簡單，就是把聖詠在高音，逐句大致演奏一次，其他聲部只是伴奏，沒有曖昧的曲子，由於也是仰望天堂，充滿了一種離世卻帶有祝福的感覺。

6.噢這是多麼幸福，篤信的人們

「噢這是多麼幸福，篤信的人們 多麼神聖，虔敬地信徒們， 他們死後會來到神的尊前， 將我們從所有苦難中拯救。」

F大調，剛開始也是拉長音的聖詠主旋律(14:13)，但是比較複雜的四聲部，並且中間歷經過比較多的轉調，好像得之不易，最後終於能來到d小調結束。

7.噢神，你這虔敬的神 

｢噢神，你這虔敬的神， 生命的源泉，一切的造物主， 給我們生命的力量，善心，良思。」

我們終於迎來了第一首沒有調號，很清朗的曲子(a小調,16:20)，也是我很喜歡的，開頭有兩個很明確的三度下降音程，節奏是短-長，短-長，再來又將其反向(16:25)，力度也變弱，成為很好的對比，又與再出現的強音成為對比，又以三度的下行傾頹下去...第二段將主旋律拉長(16:34)，聖詠"噢神，你這虔敬的神"此時才加入，也更細膩的開展(16:51)，又回到第一段重複(17:06)。此後出現了第三段(17:52)，主要節奏還是短-長，短-長，也很短，只能算是個間奏，回到第一段(18:34)，後面卻起了變化，看似要以同樣的a小調結束，卻轉趨強烈的A大調結束，"給我們生命的力量，善心，良思"，像是神的力量灌注。

8.一朵玫瑰長出來了

「一朵玫瑰生出來了，從根中長出， 如古人所唱，從葉瑟的血統中來，它開在寒冷的冬夜。」

進入最後四首了，規模都比較大些。這段歌詞好像預言，來自聖經的啟示錄，耶穌基督正是葉瑟的苗裔，F大調，剛開始聖詠主旋律就奏響，但是像可憐的玫瑰那般柔弱(19:39)，6/4拍子因為有六拍，把旋律拉的很長，到了"如古人所唱"這句則把第一段的主旋律變成伴奏，高音部唱出旋律，組合在一起相當有巧思。"它開在寒冷的冬夜"這句則是又恢復剛開始的旋律(20:43)，後面則是一直重複這句到結束。

9.我心所願

「我心所願，我希望能安靜的死， 因為身受苦難與不幸，我盼望從這醜惡世界離開，請引領我到永遠的喜樂。 噢耶穌，請快來接我吧！」

第一次在這曲集使用三行譜表，是典型的四聲部曲子，曲調跟馬太受難曲中常出現的那首聖詠很像，第一段"安靜的死"結束在a小調，第二段"身受苦難與不幸"(23:09)，只是把前面旋律進行了細分，第三段"這醜惡世界離開"(23:03)也結束在這調性，算是第一句的變奏，最後一句"請快來接我吧！"加強語調，最後卻突然以A大調結束，好像從苦難解脫一樣。

10.我心所願

與上一首聖詠一樣的歌詞一樣，剛開始還是三行譜表，但這次是很圓滑奏的方式(25:10)，但其實這是聖詠的伴奏，因為主旋律換成在低音出現(25:31)，第三聲部常常奏出主音a，最後是以a小調不捨的結束，沒能像上一首到A大調，只能緩慢地離開。

11.噢這世界，我必須離你而去

與第三首的歌詞一樣：「世界，我要告別你去遠行，到永恆父親的國度，將我的靈魂與生命，交托你仁慈之手。」

曲集中多首曲子是F大調，最後一首果然就是用這調性29:40)，用的是先領唱，眾人回應的方式(29:52)，每次先的句子出現時就是強音，後面回應的就是弱音，而且後來這回應越拉越長，給人深刻的，不捨的印象，最後以屬七-主音進行，靜靜結束全曲："這世界，我必須離你而去了"...

在肅穆典正的樂聲中，布拉姆斯與巴哈一樣，總結了整個時代，也除了歌劇外，在當代所有樂種都留下傑出作品，還都是對位法高手，很少寫管風琴作品的布拉姆斯會這樣安排最後遺作，此種傳承相當明確，讓人尋思過往，並對人世告別，也是十九世紀末，行將二十世紀，濃烈的浪漫主義發展到極盛時，新古典將復甦的前兆。

文/夏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