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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8 15:23:01瀏覽1157|回應0|推薦23 | |
《故鄉柚城》 中華副刊 我是麻豆人。 然而在情感上我一直認為麻豆是父親的故鄉,不是我的。父親自結婚後移居麻豆的鄰村隆田,放棄台糖的工作,耕種幾甲田地撫育我們七個子女。我的童年與隆田的土地密不可分,雞鴨豬牛,以及四時農作,是我的童年風景。 而麻豆,是父親的故鄉,每個月例行要回去的,騎著腳踏車載著我和弟弟,一路伊伊歪歪的回去。二伯父在頂街開一家理髮店,每次回去,二伯父非得把我們的頭髮修理得清清爽爽不可,因此我們的頂上三分毛在學校或是在隆田這個鄉下地方,總是最齊整的。據說二伯父的手藝高明,遠近無人能出其右,有許多數十年如一日的老主顧。 東角里的老宅和文旦園最令人懷念。老宅是三合院,卻不是鄉下常見的紅瓦厝,屋宇特別軒敞明亮,黑瓦粉牆,雕樑彩繪十分考究。祖母住上房,二伯父和五叔分別住南北廂房,其餘的伯叔都已離家出外各自打拚謀生。麻豆的一般住家都有很大的前庭後院,種文旦和各種果樹,一片綠意盎然,家園氣氛十分濃厚,而且讓人感覺很氣派,好像麻豆人都是世家,很有一些水準以上的文化,為人處世有分有寸,絕少小家子氣。 我回麻豆的家,最喜歡在文旦園裡穿來穿去,撿拾柚子花做花環,撿落果玩豆子槍,或提了水壺灌肚猴,玩得十分高興。印象最深的則是後院裡一棵好看卻不好吃的毛柿,一棵榕樹嫁接的土芭樂,以及井旁一大叢野薑花。 偌大的宅院,後來只住著老祖母一人,先是五叔為了上班方便遷居台南,我回去總看到祖母辛勤的澆水照管她的花,把紅色方磚鋪設的院埕也打掃得一塵不染。二伯父種了好幾棚葫蘆瓜,大大小小青綠色的葫蘆瓜遍生絨毛,嬌嫩得像初生的小嬰兒。籬笆上和曬衣桿上則掛了許多成熟的葫蘆,晾著待它們自然乾燥,雕刻完成上好漆的則送人或留著自己賞玩。「一醉解千愁」「難得糊塗」「吉祥如意」....….這些胡蘆也彷彿寄託了二伯父的心情。 母親也是麻豆人, 家就在林家古厝附近,也有很大的一片文旦園。外公後來出了家,成為護濟宮的廟祝。小時候,我也常在這一片文旦園和廟裡走動,眼睛看著耳朵聽著,似懂非懂的窥知了許多世態冷暖人間恩怨,尤其在鄉鎮小廟那樣的地方,人們虔心禮佛,也不忘蜚長流短,消息陰陰晦晦浮上浮下,在暗裡飛快的傳遞著,我因此知道了許多麻豆人物或真或假的故事。 廟裡的一位執事,我猜想是林家的偏房,字寫得極好,也有一些漢學底子,人卻十分孤冷,在日常生活和人際行事上有相當程度的潔癖。我愛看他寫毛筆字,也會誇他字寫得好,因此有時他一高興就會拉著我到他家去。他家就在林家古厝廂房的一側,低矮的紅瓦房子,拾掇得纖塵不染。院落裡種著許多果樹,泥地上有竹掃帚掃過的痕跡,紋路整齊,好像葉子也不叫隨意掉落。廳門出來,有一棚軟枝楊桃,像藤蔓一樣攀爬在竹架上,遮掉了大半的陽光,果實很大,是當時少見的品種,然而這位孤絕的主人,寧可天天掃落果,也不願分享鄰居。 其實,到林老伯家是別有用心的,我真心想看的是林家古厝。古厝那時已沒有人居住,每一個房間都是關著的,不過前庭後院收拾得十分乾淨,我前前後後的穿行,走在迴廊院落,心中想的不是林家的歷史掌故,而是章回小說裡的情節。寂寞的宅院,去的時候恰巧都是黃昏,斜陽暮景,格外令人感時興懷。許多年後,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林家古厝將拆除的消息,心中强烈的想要再回去看它一眼,卻實在抽不出時間,只好作罷。眼前的一幅景象卻久久揮拂不去:彩繪雕樑轟然一聲崩塌下來,屋傾牆倒,揚起霧濛濛的一片塵土。舊時歲月,彷彿也轟然一聲崩落沉埋了。 童年時,白露剛過,文旦和白柚便堆滿牆角,可以由中秋直吃到過年。 母親說麻豆人最傻, 好的文旦都賣了,或送給親戚朋友,自己吃的都是醜不拉嘰的小文旦。其實說麻豆人傻倒也未必,應該是好面子吧,日常行事極重體面,力求維持著一種大家風範,有時候外表看來慷慨好客,骨子裡卻慳吝小氣,尤以對待自家人為甚。許多嫁入麻豆大戶人家的媳婦,常覺委屈,明明家大業大,一個錢卻像打了二十四個結,日常用度算得十分精細。 外公外婆相繼過世,文旦園由他們的一個義子繼承,我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二伯父退休,也搬離麻豆客居高雄。未幾年,祖母辭了世,幾個伯叔兄弟估量著,無一人可能回到麻豆居住,只好把老宅賣了。偌大庭園成了櫛比販厝 ,一點可資尋訪的陳跡都沒有了,所有的童年物事,在歲月的洪流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偶而與人談起麻豆,心湖裡只剩下微微的輕波蕩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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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