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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歸來》中華副刊
2022/10/11 22:13:32瀏覽954|回應0|推薦19

《白鷺歸來》   


追著斜陽,我向著安平來了!
 

1.

一六六一永曆十五年,鄭成功以二萬五千兵,乘數百艨艟,自鹿耳門攻入,占普羅民遮城,驅荷蘭人,制一府二縣,以赤為承天府。為懷念故里,改一鯤身為安平鎮。 

日昇月落,滄海桑田。

安平,平安。

 

有一年夏天,街道兩旁的鳳凰樹熾烈的開著花,和父親頂著驕陽汗水淋漓的走在樹下,白花花的陽光透過葉隙投射下來。炎炎七月的尾巴了,樹上猶是紅雲一片。一陣風吹過,花瓣像彩蝶一般飛上飛下,在頭頂翩翩而舞。感覺自己像一尾很小很小初生的魚,有些好奇,有些快樂,又有些怯怯的在街道上游來游去。

天色很藍,沒有一片雲。 

每次回想到這裡畫面就停格了,對才去報到的學校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努力回想也想不起第一眼看到的校門到底是什麼樣子。畫面一跳就到安平古堡,卻記不起那天報到之後是怎樣和叔叔連絡上的,也不記得叔叔是怎樣把他們帶到安平去,只記得站在城堡的牆垣邊,眺望遠方的海域和左前方的墳壘群落,不知為什麼連打了幾個寒噤。和父親坐在古台階上拍了一張照片,往後的許多記憶和難以言敘的悽愴之感,就由這張黑白照片去演繹鋪陳。 

之後又到漁港去,濃烈的腥鹹海風把海洋帶到面前,下不時踢到牡蠣殼蛤蜊殼,還被纏綣不清的魚網絆了幾。黑水映射七彩油亮的波光,船影盪漾,赤膊的漁人喝著,活生生的一幅生命好景烙印在心田。

這是與府城的初遇。十三,考上台南女中,第一次搭火車由下進城來。

此後三年,常常在夢裡跌一驚醒過來,來不及睜開眼睛,飛快的套上制服和鞋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最後一秒鐘伸長了手被站在車門口的男生一把撈上車。也有幾次在奪門而出的時候被母親拉回來,一看掛鐘才只半夜,晨雞未啼。 

出了火車站,通常重蹈著報到那天和父親踏過的足印,由博愛路、府前路再轉進建業街。一路上都是枝幹嶔崎的老鳳凰木,的髮上常常落著花瓣,或是米粒一般的黃色葉片, 只有在冬天的時候, 視線可以穿過瘦稜稜的枝椏, 看到高遠的藍天.

再後來跟著別人抄近路走捷徑,從衛民街彎進東菜市場,繞過賣魚賣肉賣菜賣蕃茄賣燒餅油條的攤子,和買菜賣菜的人潮摩肩接踵耳鬢廝磨一番,再從府前路的巷子鑽出來,每天遇著不一樣的人物風景,上學的路上多了新鮮有趣。放學的時候再倒著走一回,順便租一本漫畫書買幾顆酸梅,居然和一條狗兩個男人三個女人成了朋友,一日不見便要投問相詢。 

有時候膩煩,就自己走大埔街,繞進延平郡王祠逛逛,再到火車站去。或故意晚一班車,慢慢的走著走著,將近黃昏,斜陽把的影子拉得很長。古樸的街道有一種淡泊幽雅的寧適氣息,在恬馨的向晚空氣裡漫漾開來,與的心境多麼契合。 

2.

1694康熙33年,台灣府志這樣記載:「自安平鎮至大井頭相去十里,風順,則時刻可到;風逆,則半日難登。」

1697年康熙36年,郁永河來台採硫,在大井頭下岸, 有記:「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能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

17 25雍正三年,設北郊,營商業貿易。 後續有南郊、港郊之設。

1823年道光三年7月,台灣大風雨,鹿耳門内,海砂驟長,廣大台江,陸埔成市。

1859咸豐九年,陳肇興赤竹枝詞:

水仙宮外是儂家

來往住船慣吃茶

笑指郎身是錢樹

好風吹到便開花

 

愛玩的年紀,常和同學在週末趕實踐堂和青年館的電影,或相約去東門圓環吃仔煎、米粉炒、紅豆冰。好朋友嘻嘻哈哈,不為什麼的打打鬧鬧,也不為什麼的翻臉鬥嘴。青春無怨,也無悔。

初中的最後一年,突然安靜了下來,不再跟同學一起喧鬧。沒課的時候,拿了書到圖書館後面的牆根下,這兒自成一個小小的幽祕天地,一堵老牆,一枝葉茂盛的老榕,以及一對相依相隨的鴿子。

牆已半圯,攀緣其上的除了老榕之外,還有繁花盛放的南美紫茉莉,鮮活的生意對應著古牆斑駁苔痕,彷彿警句偈語,也彷彿無言的揭示著一頁滄桑的歷史。

常坐在牆上,望向不遠處的師範學校校園,若有所思,有些縹緲的意緒像遊雲一般來到腦海,又悄悄飄走了,不著痕跡。煙波浩渺的心湖彷彿風平浪靜,又彷彿有一艘船擱淺著,想要逐波而去,卻又戀戀不捨。 

上學放學,每天孤獨的來去,有時也受託幫隣居的雜貨店辦點事,給店家帶口信或補點貨,帶幾包螺釘幾把剪刀等等,這些差事讓她逛得心安理得。從學校出來,順著開山路一直走,從民生綠園到民族路,找到赤樓旁邊的一家五金店,小小的舖子,裡面金銀銅鐵叮叮噹噹,好像要什麼有什麼,貨架一格一格直由地面堆到房頂,看得眼花撩亂。

辦好事如果車班,就彎進民權路,走一段布街。喜歡布街給人的華麗感覺,一疋一疋的布匹排列整齊,店堂很深,光線與色調都是暗幽幽的,架上的布匹卻格外鮮明,像綺麗的夢境,等待著有人去喚醒。 

著迷於這件差事,主要是對於這個城市懷有好奇探索的心情,使興致勃勃的穿過大街小巷。有時揀些小街走走,曲折的巷弄,幽深的宅院,背光的陰影,後街裡的生活,種種平凡的、卑微的,有時甚至是低賤的場景,相對於繁華通衢上的堂皇門面,似乎更能牽動纖細的思維,撞擊著的情感。謙和知足照眼會心的小市民容顏,更深深的鐫進的心版。

 時間之河奔流向前,不斷的推湧沖刷,企圖洗劫人類文明,土地卻千方百計想要留住一些什麼,它刻下痕跡,留下印記,好讓後人能循跡追索,找回代代相承的血脈源頭。

那樣的走過德慶溪岸,走過五條港區,走過了曾是店商雲集的十字街,一步一步踏印在歷史上,歷眼許多生命的場景,卻渾然無覺。 

   3.

1874年4月7日,屏東牡丹社事件爆發。5月4日欽差大臣沈葆楨抵台,9日速建砲台於二鯤以備戰,翌年完成,即今「億載金城」。

  

府城向稱文化古都,其實並不記得六O年代的台南有什麼文化活動,至少文學就十分荒寂。她識淺如此武斷。

負笈北城,也曾是文藝青年,知道當時正推動什麼戰鬥文藝,軍中的筆隊伍橫掃到學校去,由點而線而面的擴展開來。台北是島上文學的風向球,明星咖啡屋(作家咖啡屋),以及後來事件不斷的野人咖啡屋,是詩、散文、小和第八藝術的部落群,文化人聚集,清談出滿桌子烟屁股,以及周夢蝶的禪、紀弦的檳榔樹和鄭愁予的錯誤。 

南部的文壇輕波蕩漾,許多文人因為白色恐怖噤了聲,只有青青禾苗不安的探頭探腦,他們剋扣午餐費,省下車票錢,賣掉踏車,集資出刊的文學刊物如藍虹、欣欣、鳳凰城、仙人掌……等等,很青澀很可愛,郤都像短命桃花,還沒來得及開放就夭折了。這其中也有人奮力不懈,像野地蒺藜,不畏少水少肥多風多雨的環境,堅持成長的權利。

很多年後重新省視,才明白有些成人世界的纏繞糾葛,與命運抗爭的慘烈,是無法理解的,畢竟太年輕,所能看到的僅是眼下秋毫。 

參加在府城舉辦的文藝營,曾培堯教的水彩畫,在四維街寫生時,故意把地面全塗成墨一般的黑,害得曾老師再三探測的心理狀態,憂形於色。白色的窗帘缺少母愛,黑色的太陽缺少父愛,墨色的土地代表什麼?人心不會這麼簡單吧?在心底竊笑不已,要這麼分析,馬蒂斯、畢卡索把人體一刀一刀的切割,豈不要被抓去嚴刑逼供?其實再怎麼玩笑嬉鬧,心還是很真誠善良的,覺得生命裡的某些重要部分與這個城市不能分割,息息相關聯。隱約覺得這是一種傾心,一種生命裡生死契闊的遇合。 

有一個好友住和平街,假日相尋,慣常走民生路,二段從前叫安平路吧,在一家木材行前轉進彎曲狹窄的巷弄,朋友家的木造樓已經頗有年紀了,木色褐黑古意盎然,斑斑影影都可看出月的痕跡。喜歡抱膝坐在明亮的廊簷下,望著隣家攀籬而出的扶桑花,妖妖嬈嬈媚紅一片,聽屋裡女友的母親講古道今,有時候隔壁的一個大男孩也來湊趣。朋友的母親一口不知是何處音的台灣話不急不徐的細數陳年往事,月的河流嘩嘩奔流而去。

「從前這附近是渡口呢,叫做南河港。」

一聽錯愕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打量著這屋裡屋外。

「屋後不遠還有接官亭和西羅殿,從前清朝官吏來台灣就在這兒下的船,所以設接官亭好接送官爺。」朋友的母親如是

以後,一踏進巷口,有時就故意作勢撩起裙,裝做涉水而來。 

與朋友青梅竹馬的那個男孩約他們一道去億載金城。

在中正路底的渡輪碼頭搭的船,換一程竹筏,再走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堤,穿過棋盤一般的魚,才到達億載金城。白花花的陽光映著池水,閃痛了的眼睛,感覺這一段路十分漫長,遠遠的接上天邊。 

億載金城的古砲口圓張著,像吞吐著滿腔憂憤。有一好大好大的花樹,不著一片葉子,滿樹開著星星一般的小花,繁繁密密,滿枝滿椏,總有幾十萬吧,這樣嘔心瀝血的花開讓覺得驚駭。

濃烈的花的香氣使她瞇了眼,夢裡不知身是客。恍惚記起前不久在圖書館翻到的一則記事

某年某月某日,四更初, 流星起東南,至西北海中而墜,流光四散,聲大如雷。

到底是一年的記事呢?再也想不起來了。

一陣風來,紅色的小花像夜空的流星雨一般落了滿身,飄零的落花,彷彿承載著歷史的重量。

 

4.

爾來了!

 

那一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

九月,她摒擋一切遷居府城,感覺了卻一心事,彷彿前生訂下的約會,歷經幾世幾刧,而今前來踐履。

秋天來得多麼早。 

撥過幾通電話,尋了幾回舊跡,才發現當年伴有的出走他有的遠適異國,或如風之流雲之散,或如參商輾轉不相見,或竟天人永隔,留下一個古老的滿是記憶的城市給,讓形單影隻的去追懷。 

未及安頓好箱匣,僕僕行走於街市,滿臉倦容與倉惶,企圖尋回一些舊日的溫度。記憶中的這個城市,何等豐美,而今觸目所見皆是異景,中正路底的渡輪碼頭已填平,造起高樓大廈。母校後牆的古城垣也被重新修砌,除了牆基幾塊老磚,其餘早已不是昔年風貌。也找不到去吃紅豆冰的東門圓環,找不到看「樊梨花」的光華戲院……幾年之間,這個城市竟然變得如此陌生,這些改變讓一時措手不及,心更加惶惑孤單。而且大一個城市竟無一人可以傾心相談,向誰去訴對這個城市的想念對這個城市的疏離對這個城市的失望對這個城市的期待……啊啊,憂喜誰相與共? 

許是異乎尋常的緘默令人擔心,一個朋友請了假專程南下來看。兩人在億載金城坐了一個下午,天將暮,在漸起的晚風裡攜手走回市區。由静寂黃昏走向燈火輝煌,由蒼茫曠野走向繁華市塵,前方一片七彩琉璃一般炫奇的夜景,宛如海市蜃樓,似夢還真,在這樣清冷的夜晚一步一步走向安身立命的城市,心中幡然有了感悟,千絲萬縷細細悠悠忽喜忽悲纒綿轉折的意緒,終於化作兩行熱淚,在晚風裡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第二天,手持幾張翻拍的舊地圖,置身民權路和永福路交匯的往來車流中,俯看旁的「大井頭」遺跡,再眺望不遠處「禾寮港」的立碑,不相信那就是當年鄭成功登陸的渡口。德慶溪蜿蜒流過來,寫下了歷史,又隱身到城市的地表之下,不留蹤跡。 

一張光緒初年的台灣縣圖,繪圖者在大西門之前有這樣的註記:「 舊台江可泊舟千餘,今平陸矣!」眼前繁華的西門鬧街當年竟是水域,可以行船;赤樓傍海而築,鄭成功的部將曾在此隔著台江海域與荷軍相互叫戰。滄海桑田,風雨人生,人間多少興廢起伏,能不令人嘆惋?

再翻開康熙、乾隆、光緒的城池圖,比對之下,街坊的形成如在眼前歷歷開展,市井生活的場景栩栩鮮活,然而書頁一閤又成了歷史。走過當年的鞋街、帽街、打銀街、草花街……穿行狹窄巷弄,跨過隘門,站在石舂臼的小食攤前,細細懷想起水仙宮周遭的無邊風月,幾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是昔年寶美樓妖嬈多才卻運途多舛的名妓王罔市,或在春暖鞋街買鞋的嫺雅婦人。 

在老地圖上發現大埔街是一個驚喜。1752年,距今二百四十年之前,大埔街是什麼樣子呢?彷彿搭著時光列車,一跌進了二百四十多年前的月,風雨淒其流離輾轉,一路顛躓撲跌跋涉而來,雖然憂患備嘗,幸喜歷史的臍帶不曾中斷,她覺得安心。

古蹟的意義就是這樣吧?古老的城牆、古老的巷道、古老的屋舍、古老的器物,以及在古籍裡閃動著智慧光芒的文字,他們發散著一種似曾相似的氣味,拍發出神秘的電訊,穿過了遼的時空隧道,遙遙的招喚著我們。 

終於在失落多年之後,找回了屬於,屬於這個城市的熟悉氣味。

 

   5. 

方才

我像一隻歸來的白鷺

在水裡尋尋覓覓

晚鏡中

早已沒有了昔日的風采 

背著安平的夕陽,我又來到大埔街,站在街頭對著綠底白字的街名標示牌,痴痴發楞。歷史的長夜,彷彿又風狂雨驟起來,浪捲赤,沙湧台江。就在昨日,斧鎚揮擊,承載著三百年台灣歷史的延平老街應聲而倒,斷垣殘壁的場景令人傷感,居民的激動也叫人心痛,但願這不是結局,而能尋求一個更合理更圓滿的解決方式。 

愛這個城市愛了幾十年,像這樣的傷心早已習以為常,見慣人們給古蹟脂抹粉,或是拆舊瓦換新樑,狠狠的除舊佈新。有一年夏天,天天經過赤樓,看見颱風吹倒大樹,壓,幾個月過去,牆修好了,便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但是有些老屋的不諧和卻是一種可親。安平效忠里有一人家,女主人來歸時造的三合院新屋,堂皇氣派,五十年過去,大兒子娶親時粉了牆壁貼了地磚,二兒子娶親時封了大灶改用瓦斯爐,三兒子娶親時砌了貼彩色石子的浴缸。屋裡屋外,牆上地面,到處都是月河流沖刷過的痕跡,很寫實地記錄了一段曲折的人生。 

很多人和我一樣,之所以愛府城,是因為愛這個城市的到處是歷史。歷經月洗禮的古蹟把歷史揭示在我們面前,經過批判詮釋,凸顯了善惡是非,釐清了曖昧輪廓,讓我們清楚看見本來面目。也能循跡追索,鑑往知來,使心靈得以安頓,使前行的步履因踏實而更雍容有度。古蹟是歷史的延伸,是民族情感的歸宿,沒有古蹟的城市,讓人覺得荒疏冷寂,缺少了薪火延續的溫暖,也會逐漸失去傳承的熱力。披覽古籍,或徘徊於歷史遺跡,俯仰追懷間彷彿看見自己從漢唐走來,穿過宋元,繞經明清,一路前行來到眼前,楊柳依依,風景無限。因此我喜歡新舊並陳的事物,而不能忍受城市過度的除舊。太新的城市,讓人感覺沒有文化,沒有歷史,沒有植根的土地。太新的家園讓人覺得冰冷慌亂,一顆乍浮乍沈的心找不到可以依託的所在。 

而且浪跡天涯的歸人回來,找不到從前爬過的樹,找不到當年烘手煮茶的紅泥小爐,找不到風簷展讀的書卷窗,找不到母親倚過的門閭,便要再策馬達達的遠行,把「錯誤」的懷曲一路唱到底。 

日已西沉,大埔街上的水銀燈次第點亮,我只想問問歸來的白鷺:

晚鏡中,風景舊曾諳,心中悔或無悔?

 

             ◇本文獲第一屆府城文學獎

                刊登於1995.7月中華副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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