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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01 04:40:22瀏覽7229|回應0|推薦2 | |
張愛玲的讀者和批評家們很早就注意到鏡子、玻璃、鑽石這一類物件在她小說中的象徵作用。水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一文說鏡子象徵怨偶─破碎的關係。司馬新在《張愛玲與賴雅》中也說張愛玲常用鏡子、玻璃、鑽石來象徵人生的虛幻和易碎。他說〈色,戒〉 “在張愛玲作品中,這是一部最具象徵性的小說,因為小說中把鏡子,玻璃窗,玻璃門, 玻璃盒,寶石及鑽石戒子一切閃閃發光的反射體巧妙地穿插進去,而這些反射體都是張習慣地用來作為人類虛空和幻覺的象徵。…” “大體上,〈色,戒〉的故事在高潮處轉變為一種心理上的劇情,… 這裡,女主人翁心中的脆弱,錯亂,空虛以及幻覺,不僅由她的思想和行為所反映,而且也被鏡子,玻璃和鑽石所反射。閃亮的鏡子,玻璃和鑽石確實不單是用作故事的背景,而且把人類生命之易碎,以及人性中感受之脆弱主題具體化了。” 這些分析固然不錯,我卻還有些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張愛玲用鏡子、玻璃這些“母題”(motif – 小說或電影中反覆出現的意象) 也許真有“彩雲易散琉璃碎”的意思,但鑽石卻是很結實堅硬之物,說它虛幻則可,怎能說它脆弱易碎呢? 我的看法是這些東西不但是象徵,更是意象。它們除了有所指涉之外,也有很巧妙的形式作用:那就是在張愛玲的世界中呈現一些閃爍不定的微光。這些微光,與其說呈現光明,不如說是對照出張愛玲世界的黑暗,以及光明之微弱、不定、和易滅。這樣的形式安排,為故事帶來一種氣氛,在讀者心中則造成一種不平衡甚至不安的感覺。這完全是德國表現主義的手法,在好萊塢黑色電影 (film noir) 中常見的。 張愛玲小說中這類例子不勝枚舉,我可以隨手舉出好幾個:
從這些例子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張愛玲用光或反射體的母體,決不只是要象徵什麼,更重要的是,她要用光和暗的對照來烘托出一種氛圍,來勾惹出讀者不安的情緒,從而體認到這世界中黑暗勢力的龐大可怕,特別是人心的黑暗。 〈心經〉中小寒在鏡子裏瞥見自己“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鮮明的血跡”,〈傾城之戀〉中流蘇在梳妝台前看到自己“把那髮網的梢頭狠狠地銜在嘴里”的神情,都可以說是人格分裂的象徵 (小寒=女兒+情人; 流蘇=凡人+巫婆)。這是常見的象徵手法,黑色電影中亦常有之,因為黑色電影中的女主角很多有雙面夏娃的人格 (=金髮美女+致命女郎)。最著名的例子,恐怕是 Orson Welles 的〈The Lady from Shanghai〉(1947) 中這一幕:
但黑色電影中光暗的對照,除了象徵之外,是有表現主義的形式作用的。〈The Lady from Shanghai〉這一幕,Rita Hayworth 和Orson Welles 的多重鏡像,便給觀者帶來極度不穩定,不平衡的感覺,閃爍不定的鏡影被黑暗的背景襯托著,那氣氛更勾惹出他們對黑暗人心的恐懼。 〈金鎖記〉“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那一幕便是黑色電影最常見的經典鏡頭。
這裡,〈Great Expectations〉中 Estella 帶著 Pip 上樓到 Miss Havisham 那終年不見天日的房間,便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Miss Havisham 的故事和〈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故事,其實非常類似─它們都是所謂“歌德式”(Gothic) 故事。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喬琪在黑暗中點煙或〈花凋〉中川嫦打開無線電 (真空管收音機) 時所產生的微光都能造成強烈的視覺效果。這種手法,在黑色電影中是常用的。有名的黑色電影攝影師 John Alton 在其名著《Painting with Light》就特別提到: “In our daily life, we are accustomed to see a face lit by the sun, moon, or some normal artificial light source. When a man lights a cigarette in the dark of night, the lighter or match creates an unusual light effect on his face.” “The light of a radio dial seems insignificant. Yet, put the light of the room out, and it becomes the light source. If you have observed, you must have noticed that when we turn the radio on, it flashes a bright light on the wall behind it. This lasts but a second and fades out. The light of a radio dial mixed with the light of the dying embers of a fireplace can be used for mystery pictures.” 讀 John Alton 這樣從攝影技巧所作的詮釋,就能了解張愛玲為什麼會反覆使用光源或反射體這些母題了。張的小說不僅僅是文字,它是有明暗,有色彩,有形狀的。總而言之,它是一種表現主義的藝術形式。 (完稿於2013年8月3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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