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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21 14:25:25瀏覽1675|回應0|推薦3 | |
旅美廿五年,雖也經常返台,總是來去匆匆。這次,終於能夠有較長的停留,得以見到幾位多年不見的老友。在一次聚會中,或許因為選舉浪潮的激盪,曹君提出了他對「故鄉」這一概念的質疑。曹君是嘉南平原長大的外省子弟,旅美多年後返台,是頂尖的電子新貴,經常往來於世界各地。故鄉,他問,究竟是一個具體的或抽象的概念?在這舟車日益便捷,遷徙日益頻仍,世界日益全球化的時代,傳統故鄉的特定空間意涵,在今日是否已不相干?進一步說,如果故鄉只有特定空間的意涵,那麼故鄉這一概念,在今日是否已不相干? 我當時答道:我意念中的故鄉,是台中南部一條無名河邊原叫做「鷺村」 的小村莊。今天那兒的白鷺鷥或許已經飛去,那兒的河流或許已經乾涸,然而那兒仍住著一群我稱為叔叔伯伯的人,那兒附近仍有著渡台以來我先人的窀穸。今年早春,趁在台之便,我還參加了宗族一年一度的掃墓大典,重溫那幼時耳熟能詳的,用鏗鏘的台語朗朗讀出的祭文。我參拜了大哥在大度山上精心營建的家族靈骨塔,那塔中不但有祖父祖母和父親的遺骨,也有大哥為我和妻預留的甕位。我的故鄉是我所生所長的地方,也是親人所期待我能落葉歸根的地方。 收自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陳浩的《一二三,到台灣》是一本懷念故鄉的集子。在〈少年初體驗〉一文中,他說他中年以後,「不管是身在台北或者偶而在異國異地,會想到一種再也回不去的感覺,許多的細節讓人想得出神,想完了卻有點兒說不出的難過,接近寂寞,才曉得原來這樣叫鄉愁。也才曉得我的鄉愁就都在那嘉南平原的小鎮上。」同樣是嘉南平原生長的外省囡子,同樣頻仍行旅於世界各地,陳浩對他大小女兒殷殷指點訴說的小鎮,似乎有著相當具體的空間意涵。然而,他在〈跋〉中又說:「寫著寫著便覺得那些當令的政治話語虛擬滑稽,生命的自然流轉才是記憶和情感的真實鄉土。那兒有異鄉人呢?那兒又沒有異鄉人呢?」 究竟陳浩的故鄉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呢?讀完了《一二三,到台灣》,我有著這樣的疑惑。 及自看了奧山和由的《亂步誌異》(The Mystery of Rampo) DVD,才恍然有悟。《亂步》片中說日本人多有一用來存放兒時故物,叫做 nagamochi 的箱篋。女子出嫁,這箱子隨嫁妝送到夫家。通常,它便被鎖起來而置於櫥櫃深處。「珍愛的記憶和亮麗的時光啊…永遠活在黑暗的角落裏。」陳浩的故鄉,我想,就是這樣一個貯藏著故物故事的記憶箱子吧?而《一二三,到台灣》便是這些物事在作者鄉愁關照之下重見天日的公開陳列吧?這些物事或許多來自嘉南小鎮,然而,「父母那一代異鄉人的身分,和他們生命成長的記憶,有時是他們的童年,也都滲透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如果說故鄉是記憶的箱子,那麼故鄉人便是貢獻這些記憶的人。陳浩來自中國北方的父母自然是他的故鄉人。在〈夏天最後旅行〉一文中,陳浩記他到奧斯汀來看我,相偕往觀奧利佛史東的《誰殺了甘乃迪》(J.F.K.),因之憶及大學時期常到我新生南路住處夜訪的往事。比起兒時,這事相對不古,竟也封在陳浩的 nagamochi 中。那麼,當時住新生南路的我和現在住奧斯汀的我也是陳浩的故鄉人呢。套句陳浩的話說:「那兒有故鄉人呢?那兒又沒有故鄉人呢?」 我們都有我們的 nagamochi。如果你和陳浩約略同年,仔細看看你的箱子,你會發現其中不乏和陳浩箱中物事類似的東西。以我的來說,便有一小學同學,因脫口用台語回答老師的問題,而在哄堂嘩然中被罰跪。一位在父親任職的鄉公所當公友的老兵,逢年過節必送禮到家,以我聽不懂的話語拜節;聽說是因為他在「二二八」民眾蜂起事件中,受過我家的庇護。我自然也曾在「停電夜未眠」的時候就著燭光打手影兒玩,也曾遊走於台北街頭傾聽黨外人士動人的演說。我的父母雖然不曾流亡,卻也有過栖栖惶惶地躲防空洞的歲月。我聽說過長輩對舊時代的許多回憶,像祖母被日本人在腳下放鞭炮強迫放小腳的故事。說起祖母,我總記得小時天天隨她聽那些宣揚忠孝節義的歌仔戲,以及到臨出國前才驚艷地聽到她用細緻的台語娓娓地背出全篇〈木蘭辭〉。我自和平東路二姐住處赴機場出國的時候,祖母站在二樓陽台上凭欄相送。白髮雲山,慈顏風露,幾度進入異鄉遊子的夢中。最後一次夢醒不久,便接到她辭世的惡耗了。陳浩可還記得,我曾在二姐全家出門叫我看家時,邀他至這和平東路寓所抵足夜話,共看武俠小說。而今二姐夫妻竟也都辭世了。思念二姐,我常想起此事。我是陳浩的故鄉人,陳浩不也是我的故鄉人嗎? 陳浩在〈啊!蟑螂〉文中說他「身到異鄉,始知有四季,也特別容易感傷」。之前一年,我自冰天雪地的明州遷至長島石溪村,半夜大戰蟋蟀於床下,始知《詩經》〈豳風〉「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真義。我和陳浩一樣,有過自列於寫詩族的蒼白歲月;從小讀《詩經》,竟不知此句何所云。只是經此一役,想起幼時在鷺村河邊捉蟋蟀的日子,也常「有點兒說不出的難過」 起來。光陰荏苒,明年,我留美的歲月就要超過我在台生長的歲月了。陳浩的父親在相近的年紀時算算他生活在台灣的歲月已超過在大陸的歲月,便貸款購屋,而我至今未有此意。陳老先生辭世後,埋骨於鹽水的天主教公墓裡,「那是在一大片稻田中間,有我們一家人熟悉的嘉南平原的微風和陽光」。他埋骨於他兒子的故鄉裡,死而活在他兒子的 nagamochi中。我無子女;然則我死後,會「活」在誰的故鄉呢? 吟出「日暮鄉關何處是」這樣句子的詩人怎會不知他故鄉的所在?究竟只是因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或者在長年羈旅的遊子心中,故鄉之概念竟也如暮靄和煙波般的縹渺了? 二○○四年六月十五日寫於德州奧斯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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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