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經過我這一生最艱困的一次訪談...

對象是小二的米拉。起因是她媽媽上禮拜打了她，因為考試都亂答，感覺太漫不經心；打在孩身痛在娘心，作媽的夜裡輾轉難眠，透過LINE傳來無比的憂心，和更多對自己教養上的懷疑跟為難...最後，米拉的媽給我這作乾媽的一個任務：1,帶她出來玩安慰她，2,問她到底為什麼考試會這樣...

第一題很容易，只消帶出來玩樂；從小米拉就很習慣我三不五時在她家出沒，加上她很乖很懂事，生活都教得很好，帶出來不只不麻煩，別說是帶她玩搞不好還是我玩她，反而另有一種樂趣。

第二題比較難，難得是，她年紀還小，很多事也說不清楚；又不好衝著考試一直問，她已經因為考試被打了，然後又被乾媽帶出來拷問考試，小小心靈說不定就把考試當成洪水猛獸，不可不可！但確實我也想知道，到底為什麼？她媽媽打她不是因為分數，只是因為答案太多不可思議：15-15=20。四支長短不一樣的筆問哪一支最長，她答8。每個魚缸0條魚，六個魚缸幾條魚，她答6...

考完試一題題問她，她又可以答出來，感覺上也不是不懂，但為何考試就變如此？除了漫不經心外，還有別的解釋嗎？

周六的捷運，她坐在我前頭，小腦袋東晃西晃，我派她任務，要她"台北車站"到時，提醒我下車，她很乖，一站一站看，看到"芝山"，就說芝是草字頭，我問還有甚麼字？她說花、我說蘭花（但她沒學過）、但她說藍色的藍...她講到"台北車站"，說爸爸有坐捷運帶她們去那裡吃拉麵喔...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她平日是個很乖巧的孩子，這回她自己起頭聊天，感覺很新鮮。

捷運一站一站停，她一站一站專心地看，一個人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一站一站地認知、學習、累積...在學習途中，會遇到多少快樂多少挫折？我很有幸，從小就沒有被學習困擾過，不是因為很會念書，而是因為我的爸媽全採放任教育，成績單印章都自己蓋，在數學課本上寫滿胡言亂語也決不多唸一句；但如今回頭看，似乎驚險萬分，要不是上帝保守，說不定我哪條路歪去，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聊著聊著，我問她最喜歡哪幾個科目啊，她毫不思索：英文！我迅速思索一下資料庫，沒錯，英文90分，我問那第二科呢，她說國語86分，那數學呢？她說51分，終於說到數學了！我問她：妳覺得數學好不好學啊？她說：我會啊！她忽然舉例26乘以2，要先6乘2，再20乘2，要寫直式，再加起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建構式數學嗎？我聽著頭都昏了，但她算得興味盎然，小手在空中比來畫去，可愛又自信。

"好棒喔，妳都會啊！"她點點頭，"那為什麼考試都寫錯呢？"她沒回答我，忽然跟我說，我爸爸考試都一百分喔，他好厲害！我問她，那妳羨不羨慕，她就點點頭；這話題被她一插，我也閃了神。

接著，站在人潮擁擠的台北車站手扶梯上，我摸摸她黑黑亮亮圓圓的頭，跟她說："妳知道，乾媽以前考試啊，有一科都不會寫，就睡覺ㄟ！"她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問我是哪一科？國文？數學？英文？我說都不是，是化學；她沒講話，過了一下下，她小小的訓斥了我："考試不會寫的時候，就要先放著寫下面的，不能睡覺啦..."

是是是，乾媽點頭稱是，同時趕快趁勝追擊："那這樣妳考試的時候不會寫的時候多不多呢？"她點頭，我就問："那為什麼都不會呢？妳會寫直式算式啊？"她就說："可是考試的時候想得比較慢..."我繼續問："那甚麼時候想得比較快？"她說："阿姨在的時候想得比較快..."

她平常寫作業、念書，都有一個阿姨在旁邊盯著看。啊。也許這就是她的困難。阿姨不在旁邊，就沒有人一路提醒題目、看她寫的對還錯；考試的時候，就她自己一個人面對一整張考卷，既要理解題意、又要想算式、又要記九九乘法表，一個頭至少九個大，怪不得最後都呈現亂寫狀態，這似乎也能回應，當大人在旁邊要她訂正時，她都寫得出來。

站在長長的電梯上，我拍拍她說："ㄟ，那以後我們考試的時候，把阿姨找來好不好？"她睜大亮晶晶的雙眼，充滿好奇的回問我："怎麼找？"我說："我們去找一支筆，上面有一顆頭，我們就當成阿姨在陪妳寫考卷啊，這樣想得就會比較快，好不好？"她興奮得像隻快樂的小鳥，笑得更甜了，自己還比著一個小方塊，問我："那阿姨可以變成橡皮擦嗎？"我說："可以啊，我們找一個橡皮擦，上面畫阿姨，妳每次考試就帶在身上，就都會寫囉..."

這真是甚麼結論，但我們都心滿意足的釋懷了。米拉暫時可以拋開考試，開心去坐水晶纜車；我也得到某種解答。米拉的"想得比較慢"，是還無法獨立自主應付各種考題，她習慣有人帶著，她不算反應快的小孩，一但某個點卡住，就通通卡住，接下來就零零落落了。她不是漫不經心而是力不從心；而從她對考試的種種反應，包括要我考試不要睡覺、羨慕爸爸都考100分、直式算式反覆牢記在心...其實都很正向，並沒有排斥或漠視考試，所以應該也沒有要故意搞砸考試、要跟教她的人作對的意思；唯一的解釋是還跟不上，小腦袋哪根筋還沒打通吧，這對大人們來說，仍是個需要耐心跟信心等待的外太空之謎。 

我們的談話就在這樣歡樂的氣氛中告一段落了，接下來一整天，她跟著我們在貓空橫掃草莓鬆餅、水果鬆餅、香腸組合、可爾必思，又在爬了一段小山後，繼續橫掃鳳梨苦瓜雞湯、茶油麵線、茶炒飯、炒水蓮、過貓沙拉、山豬肉...然後在漆黑的纜車裡依著我，跟著我們一起當木頭人，好等待車廂內的感應燈消失；又在下山後，鬼裡鬼氣地擺脫我(因為乾媽不准她再吃霜淇淋)，悄悄尾隨同行一個還要吃冰淇淋的阿姨直奔麥當勞...

在這中間，我和她媽媽不斷保持著聯繫，她媽媽知道她在吃甚麼、在玩甚麼，關心連線決不中斷；到了晚上，我們本來約在東區交"貨"，但因為我們太晚下貓纜，她爸媽乾脆衝到動物園站來領人。她在哪裡，她爸媽的心就在哪裡，看著她爸媽帶著弟弟阿亮出現，一家四口，有忙著賺大錢每天吃冷飯的爹地、有急公好義但善良無比的媽咪、有聰明耍寶愛盡天下車的弟弟阿亮，加上這個早產、一路慢啼、但卻貼心溫柔的米拉，就是一個日日夜夜、相擁相愛、偶爾吵鬧偶爾低氣壓的家。

在把米拉交還她爸媽的那一剎那，我的責任已了，最多再帶她去找一個阿姨一般的橡皮擦，這種隔靴搔癢般的提議，在她的學習跟考試面前，沒有任何實際幫助；作乾媽的大可以隔岸觀火、大放厥詞、坐坐纜車清風明月一下就好。但作媽接下來的，又是日復一日、一生一世硬生生的責任，甚麼時候該嚴厲、甚麼時候該慈愛，甚麼時候可以發作管教、甚麼時候又要把無限的擔憂與委屈吞下。

唉，作媽真不容易，還是作作乾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