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再大的提案，也沒這麼緊張過。昨晚有個約，卻讓我焦慮了幾天，起因是前幾天，大嫂跟我講到她的大兒子祖祖，這學期剛上國中，最近表現很脫軌，在課堂上會一直跟老師頂嘴、一張海報掉了也會狂吼狂叫，安定不下來，功課也直直落；老師跟大嫂說，要不要考慮帶他去看醫生。大嫂說，大哥幾天晚上都沒睡好，一直說，這兒子，沒用了；大嫂說，她考慮讓兒子休學，在家她自己顧，或是住校去...。

怎會這麼嚴重？過年時他們來家裡，祖祖還帶了他小學時我每年幫他買的幾組模型火車，讓我檢查，因為我跟他說，你要收集火車我可以幫你買，但你要讓我看見你有好好珍惜，一組兩三千元的模型火車，可以收集但要有心；他記著這話，所以後來每年都會帶來給我瞄一下，果然都保存良好。一個願意細心遵守承諾的小孩，怎會要到看醫生？

我脫口跟嫂嫂說，妳先別著下決定，我跟祖祖聊一聊，看是甚麼狀況。一答應以後我就開始擔心了。向來我都不是個稱職的姑姑，除了逢年過節碰面，單獨跟他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次是四歲帶他坐公車，一次是小五時帶他出來跟朋友吃飯...我能跟他聊甚麼？我想知道甚麼？我能幫他甚麼？

更大的壓力是，要跟祖祖碰面那晚稍早，大嫂跟我講了很多題目，甚至要我做筆記，從他上學狀況、考試為什麼不好、到零用錢...都要求我一一問到；但我聽著，笑笑地跟嫂嫂說，啊這都是妳要問的，不如我戴妳面具去跟他聊好了；嫂嫂聽了就回說，那他才不理我呢。這才就此打住大嫂的種種要求。

昨晚六點鐘的城市街頭，天色灰藍下著細雨，祖祖從馬路那端出現，背著背包，照例一派悠閒，換他媽媽話講，就是凡事滿不在乎、懶散、不積極...我們到牛排館一坐下，他就說，哇好高檔，我看著他清秀的臉上架著眼鏡，眼睛透徹不設防，尖尖的下巴溫和的臉，站起來到我的耳朵高，像一個小大人，但神態卻還是我印象中那個祖祖，單純可愛、稚氣又善良。

我還在想要跟他扯些甚麼好拉攏一下關係，倒是他馬上破題，姑姑你找我幹嘛啊，我只好馬上切入正題，你爸媽很擔心你啊，所以我來關心你。他喔了一聲，沒正面回答。我繼續問他，現在上國中開心嗎？他說開心，而且，他神秘地說，姑姑我跟妳講一件事，妳不能跟我爸媽講喔...我交女朋友了。媽呀，這，已經超出我能力範圍啦！

雖然我心頭一驚，但還是強作鎮定，問了一下"女朋友"狀況，並保證我不會講，他開心地說，她是國二，是管樂隊裡面吹豎笛的，但她現在還在考慮中。呼，我鬆了一口氣，這孩子，單純到還分不清楚"朋友"跟"女朋友"的差別；所以我還逼他講，那他是怎麼追她的啊，他說，姑姑妳很八卦ㄟ，然後羞澀地說，就寫說我很喜歡她希望她作我女朋友啊...

"但我媽現在都不讓我去管樂社，她也不讓我看電視、上網。"我問他，你為什麼想去管樂社？他很認真的說，現在是管樂社的Ｂ團，但，他在Ｂ團就已經在偷練Ａ團的譜；然後有次Ａ團的伴奏沒來，老師臨時拉他去伴奏，他下午四點拿到琴譜，晚上就一起跟Ａ團演奏了，老師認為他上八年級後，很有希望可以去Ａ團，希望可以栽培他。而且那女孩也在A團。那你是為了那女生而想去管樂社嗎？我問。他想了一下，有40%是，但更大部分，是他真的喜歡音樂，那是他覺得最快樂的事，他在那裏有成就感。

話題越來越接近核心，我問他，那你為什麼上課要吵鬧？品性要一直被記點？他說他覺得很煩，跟同學一起鬧的時候很快樂；那功課呢？他說就是有時會閃神，但他也只是最近退步而已啊...媽媽就跟老師說，不准他練管樂，每個星期天早上的練團，能占用多少時間？現在每個星期六日就要一直讀書一直讀書，升學真的這麼重要嗎？

我碰觸著他越來越長大的自我意識，以前他可以聽媽媽的話，乖乖練琴乖乖念書，被罵被打也只是本能地用懶散、用不在乎來回應，但現在的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意願，他那逐漸茁壯萌芽的自我主張，眼看就要跟家裡堅不可迫的重重桎梏相互牴觸，要開始互相碰撞、要開始流血瘀青了...。

"我媽希望我作到百分之百完美"，"我就算再怎麼努力，她也看不到..."，那些夾雜在他聊天裡的話語，一句句刺痛了我；從以前到現在，我看到大哥大嫂怎樣傾囊地培植他學鋼琴，每次聊天大嫂口中都是她兒子的表現，已經到第幾級，她預備以後要送他去維也納學琴...我看到一個傾全力，把一切希望投注在兒子身上的媽媽，無怨無悔；但如此努力，孩子卻開始對自己疏遠、埋怨，這是她要的嗎？

一直以來，大嫂強勢地捏出一個她理想中的兒子，但現在這兒子表現不如預期，馬上就得到一個無希望的標籤。才國一，還這麼小，未來還有這麼多可能，怎會爸媽就開始先放棄了？我坐在位子上，想著一個不知道兒子有多痛苦的媽媽，跟一個不知道媽媽有多心焦的兒子，中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

後來我跟祖祖談，我說，我們來作點努力，你努力把名次提前五名，努力上課不要一直吵鬧，品性記點從現在的八、九點，減少到兩、三點，我們拿這個當籌碼，去跟妳媽談，讓她答應你參加管樂，可不可以？他聽到可以參加管樂，眼睛都亮了，但一想到現實，他說，他可以讓記點減少，但功課，他沒有把握，如果作不到怎麼辦？

我跟他說，作不到也要作，這是你該作的事，你媽也是為你好，而且，如果不試著去努力，現況就只能這樣，你連一點參加管樂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樣你要嗎？他搖頭，我鼓勵他，你要有信心，你想作得都會做得很好，要勇敢。

他小小的臉上好複雜，一想到有機會可以去參加管樂社，他就笑了；但一想到他要克服每個禮拜的成績排名，他又皺了眉頭；一想到他可以去升到Ａ團更接近那個女生，他就笑了；但一想到努力也許會落空，他又皺眉了...這樣小小的年紀，就要開始承擔如此龐大的得與失，放在他肩頭的成與敗，會不會太大？

我不是他媽媽，沒有從小到大為他噓寒問暖為他付出很多，所以我沒資格干預他媽媽對他的計畫跟教導；我只能作到一件事，就是讓祖祖知道，現實總有很多限制跟壓力，遇到問題，我們能作的只有想辦法去面對，去往前走，衝破了難關，那些收穫就是自己的；與其總是抱怨現況，不如努力看看有沒有改變的方法。

而他還是這麼可愛，可惜他媽媽不能知道。他一直問我一堆問題，姑姑，可以姐弟戀嗎？我說可以啊，不要管別人就好，他老成地說，也不能都不管，輿論壓力還是很重要的，那女生高他一年級，同學會亂講話。他又問，姑姑，那她現在還沒答應我怎麼辦？我說，沒關係啊，給她點時間，我們等到高中再去約她，這段時間，你要讓她覺得，有你追她很驕傲，如果品性記很多點讓她知道，她就會笑你；功課也不要太差，免得她覺得以後跟你約會很丟臉...。他恍然大悟，妳說得對ㄟ，她現在對我印象還不錯，我不能破壞...

這時，我的手機接到大嫂傳來的簡訊，上面寫著短短幾字：他還沒寫功課喔。我馬上感受到那現實的壓力。我甚至不敢跟祖祖說，我們努力協調的這些條件，大嫂會不會答應，我不怕在祖祖面前成為一個失信的姑姑，我只擔心，祖祖會不能再參加管樂，而失去他苦悶生活中唯一的快樂與盼望，剝奪他主動學習自尊自重的重要機會。

到了他家的巷口，我叫他自己回去，我抱了抱他，跟他說，你要加油，我們一起加油！說完他轉身，小大人般的身影走入黑黑的巷子，眼前好像有個黑暗怪獸要把少年吞噬，少年義無反顧地把背包往肩上一擔，又要一個人去跟那個充滿壓力的家、無休無止的考試排名作戰。可惜少年沒有超能力，能把所有不可愛的事物一下子擊破；少年只能自己繼續走，終有一天，少年會長大成熟，把那個曾企圖絆倒他長大的怪獸甩在腦後。

加油，好多路都要自己走啊，我站在他身後，心疼又難過，多希望時光一下子，能帶他飛過這段歲月，因為我知道，那青春的苦澀、現實的壓力、對未來的困惑，此時此刻，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