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晚上八點多到家，媽媽不在，我煮了水餃，吃了水果，翻了報紙，大概十點多剛好看到康熙來了在訪問吳宇森跟林志玲，播到中間的時候媽媽回來了，她一回來看到電視，就說我剛就去看她的電影ㄟ，嗯，晚場赤壁，這幾個老媽媽老伯伯速度還眞快。

星期二晚上十點多到家，大門還是反鎖著，正訝異著，一打開門冷氣還開著，我心頭一驚，怕媽媽發生甚麼事情，結果看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有急事出去，要我不要鎖門，有留紙條，應該就還好。

結果到了快十二點，媽媽像個小學生一樣揹著背包晃回來了，她邊進門邊搖著手上的一大杯綠豆沙，說剛剛去基隆夜市，然後直嚷嚷好累，就衝進房間睡覺了；她向來活動都很滿，有時我還訝異是不是哪個時空把我跟她的靈魂在無意間交換了，常常像個遲緩老人窩在家的是我，常常跑出去唱歌跳舞旅遊的是她。

好不容易等到媽媽回來，我也開始準備洗澡睡覺，忽然電話聲大作，在寂靜的夜裡一直響一直響，我還來不及從浴室出來，想說電話應該會自己停下來，但沒有，停了又撥停了又撥，至少五六通，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石破天驚，我好不容易衝出來接起，時間是半夜十二點四十分。

電話是找媽媽。她睡覺了。不行喔，去叫她起來好嗎。這麼晚有甚麼事嗎。我要跟她拿身分證影本，下個月出國旅遊要用。她睡覺了，可以明天早上再打嗎。不行喔，明天早上六七點旅行社就要來拿了。有旅行社六七點來拿的嗎，這太誇張了。就去叫她起來好了，我現在來跟她拿。

我氣得把電話放下，在這通沒有一點歉意又不講道理的夜半電話面前認輸。我把媽叫醒，就關起房門來睡了。

隔天晚上回到家，媽媽已經睡。但我突然在杯子底下看到一張正反兩面密密麻麻的紙條。上面龍飛鳳舞寫著對我的氣憤。妳讓我在朋友面前沒有面子，妳都不顧我的感受，我不要跟妳住了，以後大家各顧各的。

這是甚麼狀況？我的媽媽寫紙條給女兒，竟然不是叮嚀要關瓦斯水果放冰箱，而是心煩意亂地宣洩著情緒。面對一個陪她唱歌跳舞的好朋友，和一個在家擔心她晚歸擔心她睡眠的女兒，兩個人在她的心裡頭交戰，這一回合，顯然態度不好的女兒失敗。

昨天晚上，我不想太早回去，躲在誠品看書，我坐在地板上像個看漫畫的孩子鑽進書裡，其實只想躲避回家以後繁重的功課。看完之後我走在敦化南路上，途中經過一個夜店門口，一群又一群打扮光鮮的青少年，嬉笑喧嚷著，夜裡十一點的卡枚基颱風很不認真，稀稀落落的風跟雨；我既不能跟著這群青少年一起廝混整個夜，也沒理由因為颱風淹水而不回家。

穿過黑夜與那群等待狂歡的人，我的腦海忽然浮現自己國中時期的一本筆記本，上面狂亂地抄著葉珊的詩句，每頁斷續出現一句句用原子筆用力刻劃幾乎要穿透的吶喊。我恨你們，你們都不了解我，我討厭、討厭、討厭。

接著我想到，在爸爸過世後，我曾有一次大聲地對著媽媽怒吼，妳從沒關心我，然後決絕地把門重重砰地一聲關上，只想把對不起我的全世界關在門外、只想跟現實的悲傷一刀兩斷。

而當時被我甩在門背後的媽媽，是怎麼想的？當時媽媽面對只認為外面的朋友最好，回家總是冷冷地鎖在房門裡的我，又忽然要撐起一家重擔的媽媽，是怎樣還能夠天天心平氣和地幫我準備吃的喝的，而不去氣憤其實世界對她更不公平？

很多記憶已經模糊，當初家庭的角色也一一易位，現在有需要的時候大哥二哥會出面，而平常決定家裡大小事的是我，媽媽要做的，就是早上跳舞下午去唱歌半年出去旅遊一次，偶爾帶著那群朋友都沒有的COSCO卡，帶她們上COSCO去買東西。

那時狂亂的筆記本，與前晚壓在玻璃杯下的紙條交疊著。

如果現在的媽媽，可以像個青春期的孩子，每天恣意地出去玩，沒有甚麼煩惱壓力，兒孫絕對自有兒孫福，那也是她辛苦半生得來的福氣，不是嗎？

只是，換成我是個想太多的家長，擔心她交壞朋友擔心她只玩不顧身體，以自以為成熟有責任的老靈魂，對待一個正處於青春期、要拋開一切規則束縛、對所有壓力責任反感的媽媽，我想，重回青春期的她，可以對我怒吼，妳不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