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跟國一的祖祖，我哥嫂的兒子，在NY Bagel裡，興奮地跳起來擊了掌。從上回嫂嫂針對祖祖成績不進步、學習很懶散，而神經緊張開始，我自告奮勇地大約一兩個禮拜就跟祖祖吃個飯，表面上是幫嫂嫂的忙督促一下，私底下我想的是，讓祖祖在高壓中還有個舒緩的管道。

起因是祖祖說到，他媽媽有天斥責他，一放暑假就晚睡晚起，一點都不振作，"怎麼像姑姑一樣！"

我聽了大笑，我問祖祖，你真的也喜歡晚睡嗎？他說，對啊，晚上可以想好多事、也可以偷偷寫東西，沒有媽媽跟妹妹在旁邊打擾...我開心地大叫，對對對，我也是我也是，白天上課都昏昏沉沉的，到了晚上就開始清醒東摸西摸...兩個人爭相搶著講晚睡的好處，然後很有默契地從位子上站起來擊掌，像是尋到多年不見的知音，一個老女人跟一個戴著眼鏡剛變聲的小鴨子。

跟祖祖常吃飯聊天之後，我常在他的言語之間，與那個青春稚氣而充滿感受的自己悄悄相遇。有天他說，他喜歡坐火車、坐公車，勝過坐爸爸的車，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可以甚麼都不管，就看窗外的景色，可以想很多事。隆隆隆隆，只要去外縣市，我都很開心地去買火車票，而且一定靠窗邊，雲跟田野在奔馳的窗格裡對話、偶爾冒出的稻草人飄動的衣衫有點吵鬧、遠遠那台天藍色的小車就要開往雲裡面了...跟著火車搖搖晃晃，我的腦中也以時速100迅速編織著一個個極短篇...

另一次，祖祖跟我說，他們班上有一群功課好的會欺負功課不好的人，但有一次，他發現功課不好的其中有一個人，生物進步很多，他就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跑到那人旁邊去跟他說，你好棒，然後快閃；他傻笑說，因為怕功課好的人看到會笑他啦，但他還是覺得要去鼓勵他啊，因為生物很難ㄟ。好多好多年前高中畢業時，我收到一封信，皺皺的紙上寫著謝謝我，總是給她笑容...那是同班一個瘦瘦的沉默女生，頭髮泛著黑油油的光，靠近時隱約有些味道...在那白衣藍裙大家都把自己當公主的女校，那樣的女生勢必被孤立，但我當時只覺得她總是一個人低著頭好孤單，所以才常常問她有沒有分到組、有沒有把功課記下來...？

有回他熱烈講著終極三國的劇情，而被我嗤之以鼻，他不服氣問我，那姑姑妳都看甚麼，我說我前幾天看了一部天堂邊緣，講土耳其庫德族抗議要教育權、要生存權卻被捕捉、而被另一個德國女生和她媽媽搭救的故事，他問我，為什麼教育權還要爭取？我跟他解釋這世界很多族群的人都是被壓制的，像土耳其少數族裔、像印度貧民階級，不能上學不能進高檔餐廳...他似懂非懂，鴨子似的聲音有點生氣：怎麼可以這樣，連狗狗都很重要，為什麼要對人這樣，我說對啊，如果家裡狗狗死掉都會很難過，他馬上就說，那奶奶也會很難過喔...我心底一陣觸動，他跟媽媽相處時間很少，見面講不到三句話，但他一個直覺卻會想到媽媽的感受，天生、天生，那種對人的天生細膩敏銳，竟如光束一般撼動我。

當每次大嫂痛罵祖祖的房間、課堂桌椅跟狗窩一樣、猶如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時，我也會默默低著頭不敢作聲，畢竟我的房間擺放也很隨意、唯一比祖祖優秀的是一定乾淨而已...每次當大嫂一一數落著祖祖的讀書效率很差，每天彈了鋼琴就沒法背國文、背英文、算數學、念生物時，我心底也默默地抗議著，很多科目就是讀不下去啊，一讀下去就會發呆只好在課本塗塗寫寫；而且直到現在，我也很難一次作很多事，我常會一鑽進一件事就停不下來，不像那些聰明能幹的人，可以把很多事都一次處理妥當。

甚至，當嫂嫂很驕傲地跟我說，她在某一天發現祖祖偷偷在課本後面，放了另一本小筆記本，在上面"偷偷"寫了一些小文章之後，她以小孩不能不誠實的巨大理由，把那本小冊子當場燒掉時，我的心都碎了；我無力地問嫂嫂，妳有看上面寫些甚麼嗎？嫂嫂斷然地回答，都是些鬼畫符，有甚麼好看的！我的成長裡，就有一本本小冊子，胡亂寫著心情、寫著一些沒邏輯的小故事...它們的存在，是壓抑歲月裡唯一的出口，我用書寫幫助我呼吸、幫助我安定心神...燒掉？那跟燒掉心靈有甚麼不同？

祖祖在很多方面，真的很像這姑姑，但顯然這姑姑比祖祖幸運的是，她有一雙完全支持、開明對待她的爸媽，他們從不告訴姑姑以後該走哪一條路，只有在她選擇了某條路之後默默地在一旁守候著她；而這姑姑一路上所作所想的所有傻事，包括那些鬼畫符，他們都當成一種驕傲，從不給予干涉；他們從不規定孩子該拿到多少分數跟上哪所學校，甚至成績單都不太看，而把家長印章直接由孩子們自己去蓋。祖祖沒有姑姑這麼幸運。或許，這也是他的幸運，我不知道。

可是，像姑姑有甚麼不好？我百思不得其解，大嫂來過我公司，回去很開心的跟媽媽說，我竟然有一間自己的辦公室；大嫂知道我在生活上有很多的好朋友，在我需要的時候幫助我、在股票上漲的時候教我買哪一股；大嫂曾很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她很慶幸嫁給我哥，因為她覺得我們家的人都很善良...也許，培養一個"標準"兒子，是另一件事，是一件我們永遠也不瞭解不能稍有差池的重要的事。

但祖祖眼眸裡閃動著熱情而友善的光芒呢？那無以計數在心靈躍動、正等著感受這世界的小精靈呢？這些不重要嗎？他的人生還這麼這麼長，難道不需要那些看不見、卻可以發生無比力量的善良、感動、自尊陪伴他嗎？像這樣敏感纖細的小孩，僅僅一個否定的眼神，就足以讓他們裹足不前，何況他的任何行為、任何想法都被一套標準一一檢視、評斷並糾正？而就算因此名列前茅功成名就，但失去了那些早早就被抹煞殆盡的愛與感覺，能讓他真正快樂嗎？

我還是不懂，像姑姑有甚麼不好；讓他變成另一個不是自己的人，又有甚麼好？

（另一種延伸閱讀）http://blog.udn.com/mylittlehouse/2860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