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樹緩板》                                                  

  你回到國小校園裡，進入大門向右走，很快的找到三年級時教室的位置。木造的校舍已被拆除，你驚訝的發現記憶裡龐大的校舍，空蕩蕩的地基竟是如此的狹小。

  你記得，每到最後一節下課前，你已無法專注黑板上的文字。緊臨教室旁的馬路，交通繁忙了起來，金黃夕照在鳳凰樹梢跳躍，你的心思飄到前一晚讀的小說《最後一堂課》裡悲壯的普法戰爭，你想起《愛的教育》裡師生溫馨的對話。

  安靜內向的你，每到下課時總是一個人在校園遊蕩。不知從何開始，校園的樹成了不善交友的你最要好的朋友。你喜歡高挺的大王椰子，喜歡春季先盛綻出粉紫色花瓣，接著垂掛長豆莢的洋紫荊，還有每當驪歌高唱前夕即火般燃燒的鳳凰木。你總是在樹下低首閱讀，或以沉思抵抗操場喧嘩的群戲。

  你的離群沉思、寡言，讓父親擔心你將來會變得古怪孤僻，因此，常緊盯你的一言一行。備受壓抑的你，只能把所有的心事跟樹朋友們傾吐。

  當你穿出時光沐洗過的隧道，看到記憶中教室旁那排洋紫荊樹已失去蹤影，原址蓋了體育館。你繞到體育館側邊，發現一棵老樹仍挺立著，你開心的前去撫觸它，感覺樹幹傳來一陣磁波，與你的毛細孔細微的共振，你相信是老樹認出了你，你聽見它說：「孩子，你終於回來了！一切都好嗎？」你抱住老樹，仰望樹梢的天光和白雲蒼狗，眼睛潤濕了。你蹲下來揀起一片落葉，吸聞木質的香氛，小心翼翼收藏進背包裡。登時，夕照又如往昔一樣，在樹梢點亮了起來。

  附近的籃球場，有幾位少年正在打球，運球敲地的聲響，在假日的校園震起膨脹飽滿的回音，你走過去，看見籃球場正好坐落在一年級時那排教室地基上方。

  你還記得小學第一天上課，許多女生啼哭吵著要媽媽，在陰天的教室裡，哄亂成一團。你坐在第一排倒數第二個座位上，轉頭望向窗外，看到母親側身藏在走廊的木柱子後面觀察你，你隨即轉頭看講台上的老師，假裝認真聽講。等你再次回頭時，已不見母親身影。當天回到家，母親還稱讚你很獨立、很勇敢，不吵不鬧。可幾年後，母親卻老擔心你孤獨成性，沒有朋友。

  教室右側是跑道鋪灑著煤砂的操場，左側窗外，有一列的三株老鳳凰樹和一株大榕樹，再過去是紅磚圍牆，外頭不遠處是市立游泳池…。

  你來到最愛的鳳凰樹前，很高興它一如當年般綠蔭遮天。因為有了它，每當艷陽高照的熾熱夏季，總會有非常舒服的涼風習習吹拂進教室。有一次你在鳳凰樹底下靠著樹幹坐，不幸沾到毛毛蟲毛屑，從脖子到左臂抓得腫痛、刺癢不已。你下意識的摸了摸手臂，感覺那好像才是不久前發生的事。

  教室後方有一間陰暗的雜物間，工友在裡邊養了許多鵪鶉，從門縫瞧進去，籠子裡總傳出不安的咕嚕嚕和混亂拍翅聲；不時會有黑黑黃黃斑紋的鵪鶉蛋丟棄在一旁的垃圾場，曝曬在烈日下，週遭遍佈枯枝葉、殘斷的粉筆鉛筆、紙屑塑膠袋，群蠅飛舞著，還有從昨天下午焚燒還未完全熄滅的餘燼，仍在吐出白煙…。

  你繼續往前走，操場盡頭那排老樹還在，溜滑梯處的梧桐樹尤其挺拔。六年級時，晨間來打掃的時候，有同學發現高處的樹洞外踞著一隻棕褐色的小貓頭鷹，幾個頑皮的人登上溜滑梯，用石塊丟牠，有幾回差點擊中。幸好，貓頭鷹總在最關鍵的一刻，不疾不徐偏斜一下身軀，輕巧的閃開了攻擊，穩穩立在樹椏，繼續睜著圓亮的深邃眼珠向下瞪視。過沒多久，貓頭鷹無聲無息遷走了，好一陣子你卻老擔心牠是否依然無恙。

  另一次來打掃，梧桐樹下發現一隻已僵死的虎斑貓，有人猜測貓是從圍牆外被拋進來的。突然有人說：「聽說貓死要吊樹頭，就像狗死放水流。」(你想起圍牆外的大河溝，經常有漂浮流走的動物屍體。)大家七嘴八舌爭論，最後決定就地掘洞掩埋牠，還煞有介事立碑祝禱。後來導師知道後，要你們全部到保健室洗手殺菌。

  接著，你踱步到中庭的一處園景，當初的銅製頭像和基座已不復見，慶幸後方的小蓮花池還在。簡潔的玄黑色池框，是日式設計的比例和風格，推測應該跟九十餘歲的校齡一樣古老吧！(你望著沉積的淤泥，臆想著，當時噗通滾落而失去的那枚銅板，說不定還好端端躺在池底下呢。)

  在校園逆時鐘繞行了一圈，最後，你從中廊穿出，來到校門前庭處，左側草坪的假山只剩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你想起，那時候你常常奮力衝跑上土丘，採摘撲鼻的桂花；上頭還有一叢不知名的小灌木，用手指輕捻起一束纖巧的粉紅色花莖，將底部含在舌尖吸吮，就可以啜到清甜的蜜露。

  你在昔日的校園追尋記憶，青青的校樹、萋萋的庭草，一如往昔。

  老樹默默看著你們身高一公分一公分抽長，一個級別一個級別踏階而上，用沙沙的樹葉聲、蟬鳴伴你們齊聲朗讀、戲耍，最後，衷心祝福羽翼豐滿的雛鳥，振翅啪啪飛離開枝巢。時光倏忽，也許你們此後幾乎遺忘了它們，但它們始終守在原位，不論寒暑晴雨，用愛心呵護著整座校園。

  當時光把古老的校舍和運動遊樂器具逐一蛀蝕、摧毀，剷起、掩埋入春眠的大地，老樹卻是你童年校園栩栩如生的印記。原來，它們一身蒼勁的形影早已深植入你柔軟的夢土，恆久供給肥沃的養料。當幸福的翅膀不斷的清晰擴大，即使分隔千萬里，也不會讓你捨得忘懷曾經共有的閃亮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