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零距離的愛

  親愛的，原諒我要以如此的情緒來起頭書寫，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關於時間和記憶。越熟悉的愛、越濃的滋味，我們越是難以淡然去描述它，不是嗎？

  於是，我離鄉選擇了出走，人生有什麼好遺憾呢？抱憾最傷感了。

  無數次，夢境帶我回到那些模糊場景──我忍受孤獨走在那條大斜坡上，感覺無止境地長、陡，像推升巨石的薛西佛斯（Sisyphus）。在嘉義市〝東門菜市場〞二樓，有我童年快樂遊蕩的身影，即使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場大火，燒毀了市場近二分之一的面積，舊影像依然燒灼著心肺。

  以道士為業的外公，他的〝黃國霖命相館〞位在門庭若市的〝周九魚丸店〞對面，一旁是反共抗俄時期的小防空洞，是的，永遠陰陰濕濕的橢圓黑洞，也伴隨著烈火湮沒了，一起逸失的還有丸子湯鍋冒出的滾騰蒸氣。斜對角是舅媽娘家開的〝福本百草鋪〞，從短巷穿出去，便是大型的文具店〝玉源〞，火災後，新的店遷徙到東門噴水池旁，生意仍然跟以往一樣興旺，我的迷你書櫃收藏的小笑話、小謎語，和文房四寶、圖畫紙張等等，都是靠它供應呢。

  老市場裡有我熟悉的陳年氣氛──五香臘味、魚蝦乾、酸菜和鹹鴨蛋──眾多醃漬物氣味相混的開胃滋味；乾貨部有一位顧店的小姐正值雙十年華，瓜子臉長得白淨清秀，走過總忍不住多瞧她一眼。來到成排成列的〝豬肉砧〞，紅紅白白的內臟勾掛在架上，燈泡用紅玻璃紙圈起來，昏暗暗地，胖胖笑口常開的老闆邊和老主顧話家常，邊掄起大菜刀劈剁肉骨，再用姑婆芋葉包捲，抽條鹹草索仔巧妙的一轉一扭捆紮後遞給客人。市場裡邊，屋頂和遮棚綿延相連，好讓人們從容選購，不受節氣、風雨的影響。魚貨水產部的光線最明亮了，方便婆婆媽媽們掀開魚鰓看是不是夠鮮紅，認真的還會湊近嗅一嗅腥味正常否？那區塊的地板永遠溼漉漉地，像魚身般滑溜。

  到了例假日早晨，我會到賣杏仁湯前面的臨時攤，帶回爸爸愛用來配清粥的小菜──剛炊煮出來的Q鬆大紅豆泥、醃脆瓜和蒜末醃醬油的鮮蜆仔。

  其實拎著菜籃子陪媽媽去市場總有好康，你知道的，跟女生逛街採買是非常的無趣，東挑西揀最後還是繞回原位，貪的只是菜販多塞了一把蔥、幾條辣椒；但我貪的是等到買完菜，可以去喝碗牛雜湯或羊肉湯，然後再去吃米苔目剉冰解饞，還有更多的美食可以選擇呢。後頭有家香菇肉羹麵，開張的第一天臨收攤時，老闆娘直把湯底舀給已經吃撐的我，都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攤子早就交手給兒孫輩在經營，我描述著那段記憶，他們則聽得津津有味。還有道地的油蔥火雞肉飯、現做的潤餅皮春捲、清蒸冬瓜排骨酥湯、老字號的冰鎮楊桃湯、彈牙的魯熟肉和涼肉圓，炸粿的大油鍋終年滋滋劈啪價響…。

  (無休止的墜落與上升──薛西佛斯肌肉虯結的臂膀正奮力推滾巨石，突然，他感覺身體輕盈起來；從市場二樓的天井拋落下一束眩目的白光，耳畔迸出管風琴奔放的音籟。)

  落灰越降越多，天空開始被濃濃的黑煙遮蔽住，東市場大火的那天下午，紅毛井旁，人聲不安喧嚷起來，有人已經搬抬出自家的傢俱到街上；我好奇跑到火場，聽見一陣驚呼，抬頭一瞧，有兩位中年男子正迅速攀爬上搖晃的高鐵架，掄起拳頭擊碎塑膠浪板。原來，狂烈的火勢眼見就要隨風向吞噬另一側一大片相連的木造房子，中間僅隔著肉脯區的狹窄甬道。當我看清楚其中一位男子正是父親，嚇得差點暈過去，趕緊衝到鐵架下面呼喊他下來，父親瞧了一眼，揮手作勢要我快回家；幸好，近傍晚時，火勢終於被消防隊員和及時雨抑制了(盜火到人間的薛西佛斯想必也鬆了一口氣吧)。隔天，看見父親的右臂有許多道血痕，他指指店招〝何弘治製藥廠〞，以一貫淡淡的微笑跟旁人說：自己是醫生，拿藥敷敷就好，做善事而已，別找記者來採訪啦。

  因此，現今我仍得以貼近這片僕僕風塵的場景，感到熟識心安，即使若干年之後，鄰近吳鳳北路的災後廢墟，重建成了新式大樓。

  曾聽一位外鄉的女士提到，她隨母親搭火車南下探望外祖母，在嘉義火車站的大廳，無風卻突然感到一陣涼颼颼，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我並沒有想去多探討那位女士的政治觀點，關於當地久遠以前曾作為處決刑犯的場地。但是，我也有類似的經驗，每次回到故里，說不出是因為抽離鄉土帶來的愁？還是融入熟悉的景物所伴隨的喜悅？每當回到東市場附近和紅毛井舊居，身體便會激起一股無以名狀的震慄，連頭皮都是酸酸麻麻的。

    市場的腹地是四通八達的方正格局，肉脯街的另一端出口是貢品區，供祭拜的紅龜發粿、麻粩、鹹餅軟糖堆得像小山；香甜瑰麗──原是屬於孩童的專利，神明也樂好此道吧；佔地利之便，過了街就是嘉邑城隍廟的所在地了，不遠處還有一間百年元帥廟。城隍廟供奉的眾尊王巡守人鬼兩界，秉公賞善罰惡，令人敬畏。當我行過咧嘴笑的蟠龍和石獅，跨入大廳持香參拜時，我發現，信徒堅毅虔誠的神情，不就和與命運相搏鬥的推石人神似嗎？而廟會陣頭的電音三太子，臉龐帶著既古老又童稚的笑窩，以俏皮的憨態在舞動人生，又是另一種樂世哲學。

  營生的討呷人正聚集在市場，熱情叫賣著五金碗筷炊具、服飾鞋襪、現做的魚丸雞捲炸物、新鮮豆腐製品、阿里山的愛玉子…等等，更不用說當令的菜鮮蔬果，不時還會從大水盆裡彈跳出幾條泥鰍或是吳郭魚，在地上生猛扭身拍尾。商家們以東市為中心點，一圈又一圈環繞著，買家賣家嚷嚷議價，再往東邊聯結兵仔市、南門(噴水池)圓環、東門圓環市集，往西又與賊仔市、文化路夜市互通聲息；愛在此、樂在此，這座城市最旺盛的活力盡在此脈動跳躍不停。

  仲夏，當熾烈的南國之陽緩緩登爬上頭頂，令人昏沉的暑熱將馬路、屋瓦都曬炙燙了，空氣膨脹悶塞住，群蠅嗡嗡的振翅才隨之歇止下來…。賣剩的瓜果肉品拖曳入大型的冷凍倉庫，路邊厝內傳來細微的拉弦仔聲和布袋戲對白，老人家安適地仰躺在蔭涼深處打鼾，世界沒入了寂靜的邊陲；這當下，彷彿只有蕭邦夢幻的12/8拍子夜曲，才推得動遲滯的風兒和荷花葉瓣。

  黃昏時分到來，剛下班的婦女們零星前來採買，草地來的賣菜阿公張開嘴露出金牙打個呵欠，又拿出秤鉈來招攬生意。

  天空和街道越來越寬敞。

街燈、星子一一高掛點亮。

  「晚安！東市。」當最後一處賣宵夜的麵攤熄掉爐火，整幢、整片就瞬間寂寞下來，奏著惜別小夜曲。不過，稍晚，另一批清晨即起的推石人，又將振臂殺豬宰雞、搬卸貨品，準備迎接晨光燦亮地拉開序幕。

  有人說，每重提一回感傷的往事，就好像又死去一遍，然後，又重新活過來了一次。救贖痛與愛的靈魂，週而復始。

  在無數夢境裡，沒有緣由地，我反覆折返舊地，在市場的二樓，牢記得，在那陡坡上面曾有一家半歇業的〝天榮戲院〞，裡頭樓梯的牆角邊裝飾著小型的泥塑龍騰，意象有如飛龍在天；夢中，我努力嘗試各種途徑，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跟卡通裡扮郵差的頑皮豹，想把包裹送抵收件人家裡，卻始終甩不掉看門犬追咬，即使試盡各種飛天遁地的超技，然而它的可愛之處，就在於懷抱著永不言退的挑戰意志。)那樓上，週遭依舊堆陳著眾多雜物，陰暗的濕霉氣味瀰漫著，樓頂陽台上冒出紛紛野草、小榕樹苗，在蔚藍的晴空下，像一座淡然吟唱古謠的溫馨山城──安於天命、維繫傳統，卻又常新。

  親愛的，如同海外的〝中國城、小台北〞是當地華人濃厚的母國情懷依歸；〝東市〞，則是一條沛壯的河流──把老嘉義、新嘉義人和遊子涓滴的夢與生活，緊密串聯在一起的長河。

蕭邦，Eb大調夜曲 Op.55 Nr2 (Ivo Pogorelich 波哥雷里奇 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