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臥姿 

  每次看見老式掛鐘，就會懷念起嘉義市的外婆。 

  小三的那年暑假，與外婆家僅隔一條街的家在蓋新房子，父親租屋在附近繼續看診，小妹跟爸媽同住，地方不夠大，我跟姊姊便寄住在外婆家。 

  外婆家是一幢日式兩層樓的木房子，在一條小巷弄裡，緊鄰著嘈雜的大菜市場。客廳牆上有面老掛鐘，整點會敲打悠亮的鳴聲，夜裡經常把我喚醒，強迫跟它一起數鐘聲；擾人清夢的事情還有好幾樁呢，包括自己偶爾的夢遊。 

  二樓的房客是一個中年羅漢腳仔，沒有固定工作，經常會無故消跡好一陣子，是外婆在市場認識帶回來的，外婆憐憫他沒有住處就便宜租給他落腳。他的房間裡，除了堆放著幾卡皮箱之外，還用大麻袋塞滿過期的愛國獎劵，白石灰牆上貼滿彩色月曆，印著笑容甜美的日本和服仕女，和異國如夢似幻的風景寫真。我對外國的初次印象全來自這些月曆紙，宛如仙境的景緻雖然令人驚奇，久而久之遂也麻痺了，只視它們是真假莫辨的裝飾物；直到壯年以後，初次去了歐洲，當火車從荷蘭〝史基浦〞國際機塲駛往阿姆斯特丹市的途中，鬱金香花海和風車不預期跳現在窗外，霎時，還以為自己剛從當年的月曆場景中穿梭出來呢。 

  夏天的正午，當沸騰的菜市場逐漸平靜，人們吃飽飯後，腦袋昏沉欲睡，剩下大同電扇無止盡地轉動、鐘擺兀自晃盪，遠處的小收音機傳來電台廣播聲；此時我喜歡待在廚房，靜靜仰看從天窗投射下來的日光，注視微塵在光柱中上下閃爍旋舞。 

  大門斜對角是一處小垃圾塲，菜販傾倒的垃圾吸引來滿滿的蒼蠅，當我靠近時，瞬間轟然飛散，好像從管風琴肚子振盪出的美妙音頻，充滿生猛的爆發力。這些複眼双翅的飛行器約有四、五種類別，其中金綠色和有白條紋的兩種比較罕見，牠們的模樣很有型，尤其是一對漂亮的紅眼睛，如果不是嗜食腐物的話，其實並不那麼令人討厭。朝右可以走到巷口，對面是一間大型冷凍倉庫，身穿厚重雨衣雨鞋的工人正忙著把肉品拖進去，每當大鐵門開啟，一團冷冽的雲霧立即噴湧出來，再慢慢垂降到濕淋淋的地面，幽靈般逐漸遠去。 

  有時候我會跟表弟、鄰居到市塲內閒晃，市場二樓上面空蕩蕩地，有家半歇業狀態的戲院，灰暗陰濕的色調，帶著詭異的氣氛。兜一圈，回程行過糕餅店門口的攤子後，有些人的手心就平白變出了幾枚糖果。秋涼時，表弟們會集資去市塲買毛蟹，用草繩綁住蟹殼牽著溜躂，玩膩了再煮來享用；或者買些小蕃薯，等到外婆在爐灶燒洗澡水時，偷偷扔進去煨烤，卻經常玩過頭忘記取出而燒焦，表弟們實在太皮了，惹得外婆發火祭出藤條追著四處竄逃。 

  在白天，男孩們瘋迷鬥蟋蟀，晚飯後則群聚起來閒嗑牙。有一天正當月圓，我忍峻不住指著月亮吐出心中深藏的秘密──「她，一直都跟著我走，隨時保護我呢；月娘上面真的有兔子嗎？」大夥開始七嘴八舌熱烈討論起來，但是誰都一口咬定月亮是跟著他自己在移動位置，最後答案完全沒有交集，現場火爆推拉幾乎要幹起群架；話鋒一轉，有人聲稱我用手指月亮而且膽敢疑神，必定會被月娘懲罰割掉耳、舌，突然間恐懼氣氛降臨，眾人隨即鳥獸散各自打道回府。當然，隔天大家發現我仍然五官不缺，我趁勢想反証世間並沒有鬼神的存在，就打賭攀爬上外婆家高大的神明桌，那群平時愛耍老大的小鬼，這時候卻縮頭探腦地在大門外，懼怕眾神會震怒降禍下來。等我端起紅色小酒杯，仰頭將米酒一飲而盡，頓時眾人對我的勇氣升起由衷的敬佩，從此不再視我是不懂鬥蟋蟀跟打陀螺的遜咖；其實，當登上神桌，與那些黑臉長鬚的神像對視的剎那，兩腿卻突然打起哆嗦一陣發軟呢。 

  好脾氣的外婆吩咐事情時，從不使用命令的語氣，就連替路人指路，也不曾伸出手指頭比劃，而是噘起厚唇，用唇尖上下左右扭轉來指示方向，看起來既費勁，嘟噥的泉州腔聲調更是好笑。大家都傳言她因為精通法術，才會担心若亂比劃不小心發起功，運氣打出去傷及對方那還得了？其實她常告誡我：「毋倘用指頭仔亂指喔，安捏是無禮貌。」 

  外婆身上瀰漫著一股舊時代的奇異風格，譬如：睡姿像一尊臥佛，永遠向右側臥躺，左手則搭在她的大屁股上面。慣於趴睡的我，經常在半夜被她搖醒：「你這咧憨囝仔，若壓到心臟是要安怎喘氣捏？」然後整隻被她騰空抓起來翻身。雖然熟睡中屢被吵醒的滋味很難受，不過，能睡在外婆旁邊，卻可以佔到地利之便──撿拾從她麻紗衣袋掉落的銅板。倒是兩個表弟總是搶先一步來搜尋，屢屢在他們爭執誰先發現銅板，而在床板上扭打成一團時，我才在激烈吵鬧聲中驚醒過來。 

  外婆長年細心地侍候外公起居，印象裡，她福泰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他們年紀雖然只相差四歲，外公卻顯得很老氣，外婆曾經在他健康欠佳的時候，到城隍爺面前發願，立誓要減壽十年給外公添歲壽呢。 

  外公是一個嚴厲寡言的人，小孫子們自然都閃他遠遠的。他有半夜起身到尿壺小便和大口清痰的習慣，我在夢中常被這些唏哩嘩啦的巨響驚醒，尿壺則在清晨由外婆提出去傾倒，用長竿在水溝舀起水沖洗。只是不懂為什麼外公不走去相距才三公尺外的茅坑尿呢？我也曾想嚐試尿在壺裡的滋味(這可是一大禁忌，只有外公才有此特權。)，有一次待我偷偷掀開木質壺蓋，一股嗆鼻腥羶味立即衝上來，加上四周沒有屏障很擔心被抓包，慌亂中倉促掏出雞雞後，小小傢伙竟不聽使喚，緊張得一滴也擠不出來，更何況我也沒有痰可以吐呀，而功敗垂成。 

  每天清早外公會〝表演〞一種養生特技，那是姊姊給的八卦消息，有回我特地起個大早觀看，只見他拿起老母雞剛下的蛋，在碗公邊緣俐落叩裂蛋殼，頭一仰、瞅我一眼，咕嚕一聲就將整顆蛋倒進咽喉裡，看得我是目瞪口呆。 

  外公的皮膚白晰模樣英挺，上街必戴上跟蔣中正總統同款的圓帽遮陽──硬質橡膠、銀灰色寬邊，拄著柺杖再撐把黑洋傘，頗似神秘高人，連陰天也是這副打扮。帽子，絕對是他最重要的行頭，當他替客人作法祈福前──仔細套上黑色道士帽，繫好帽帶，披上彩繡紅袍，然後鼓足中氣嗚嗚吹響牛角法螺，此刻神明廳內薰香繚繞，法器鏗鏘起奏，讓一旁窺覤的我，不覺也跟著漩入經咒的鬼魅時空裡。 

  有次外婆被金光黨騙了，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她也很納悶竟會輕信歹徒，換回來一包混充假金條的新鮮油麵。有一天她拿出一包軟糖交待我帶回家，笑著說上回要大表弟把軟糖拿回去交給舅媽，結果他卻躲起來獨享。並且再三強調：「這種糖果〝非常好吃〞喔，但是要回去分給姊姊和妹妹，不可以在半路上就先吃….。」我心想自己才沒那麼呆、那麼嘴饞(更何況會重蹈表弟覆輒)，但是她的告誡(其實是〝暗示、撩撥〞)，反而催化我的心防開始鬆動，結果，我竟也敵不過誘惑，莫名其妙在路旁忍峻不住就拆開包裝袋，一顆接一顆，哇，一不小心就見底了！歷經這兩次對孫子的人性大考驗之後，相信外婆已能寬宥自己的難得糊塗。 

「何OO居士，有你的信！」小妹又揚了揚手上桃紅色的法會請鑒調侃，原來是外婆每個星期天都會去菜堂拜佛，經常以我的名義捐款作功德所致。那時並不懂得〝居士〞的涵意，自忖是很隱士清高的意思，倒是樂得以小大人自居。 

升上國中以後課業份量開始加重，就很少去外婆家走動，等我考取省立嘉義高工時，外婆非常高興，當面賞了一枚金戒指作為嘉勉，之後赴北投讀軍校和分發下部隊服務，就更少有機會去見見她老人家了。 

難敵光陰之錘的擊打，外婆臉龐的皺紋逐漸深密，頭髮也日益花白，不變的是笑容依舊和藹；當她彌留之際前去探視，久臥的溽瘡酸腐味飄出來，才剛幫她翻轉身軀，不久又慣性地回復右側曲躺，如一枚頑固的問號。在她耳畔報上輩分和名字之後，她睜開瞇眼笑了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喃喃囈語，進入自己的異想世界，且變聲為靦腆少女，輕喚兒時玩伴來燒土窯、控蕃薯…，喜孜孜地。 

最終，外婆還是被時光機器吞噬掉，安眠之地是與她的橘子園遙相對望的小丘陵，而外公則早先了幾年就去那兒躺臥等候她了。 

如今閉起眼來，就會浮現外婆赤腳荷鋤，近午從果園返家的身姿，園子在山仔頂的植物園後方，來回步行要近兩個鐘頭，返家時卻仍是一身的白淨輕快。 

  那首敲打著老掛鐘的奏鳴曲，和沁涼的月夜深沉共振的木房子，多年多年以後，再路過探視時，終究還是被日光滾塵所淹滅佚失了....，原址被徵收拆建成幼稚園，如今盈耳的是孩童高八度的嬉笑聲浪。 

  也不知那位羅漢腳仔房客最後有沒有圓了他的美夢？如他所堅信的──買完幾麻袋的愛國獎劵之後，一定會感動神明，而幸運對中第一特獎，被美女們簇擁和環遊全世界。 

  登時，兒時的歷歷情景──二樓窗櫺外的寂靜午后──竹籬笆/石板路/漫步的雞鴨群/老水井/沙啞的收音機廣播聲…..，也一併從眼前連根拔走了。 

  此刻，愈發想念起童年時外婆家的光影，當我今冬佇立在果實纍纍的橘子園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