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也是近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我剛到香港上班的第一個冬天; 竟然碰上了二十年來最冷的冬天, 香港最低溫低達攝氏2~3度, 上海更別提了, 妥妥地零下, 連市中心的蘇州河都結冰了!
正逢大過年, 才年初二就飛一趟上海過夜班,旅館在浦西靠近舊市區中心,火車站附近,幸好還有幾家餐館營業服務旅客, 不至於落到挨餓地步。
早晨醒來,吃過早飯,想著下午才報到上班,不如出門散散步,旅館後頭便是上海城中的蘇州河,就沿著河濱走走吧。 原來想得簡單,出門左轉沿河走,見橋就過,繞一圈回原地。 沒想蘇州河竟彎彎曲曲異常,上海城中街道亦不遑多讓, 沒幾步就一個彎,幾十分鐘走下來拐了不計其數的彎,過了幾個橋,左一個右一個彎之後,發現自己竟然迷路了,身陷一堆半新不舊的弄堂建築間,舉頭不見任何熟悉地標,旅館附近的高樓隱沒在不知名處。
迷路不是什麼大不了事,常出外走的人哪有不迷的,根據以往經驗只須找一條最近的大路理一理東西南北,很快便能解迷。 於是瞧準方向往人車最多處前進,脫困必定八九不離十。
才出弄堂巷子,來到一條大馬路,正等紅綠燈時感覺凍得慌, 趁便搓手跺腳一番,突然耳邊聽到有人跟我說話; 原來以為是聽錯了,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怎會有人認得? 中國人是不隨便跟陌生人搭訕的。 但同樣的話又聽到第二遍第三遍,那是問的人在跟路上不同路人說話,好奇心油然而生, 一回頭發現還真是,有個老外用著半生不熟中文逢人便問: 你說英文嗎?
見有人回頭,他立刻沖著我再問一遍, 我想同是天涯淪落人,幫他一回又何妨,便回答"I Do", 他聽了如心頭一塊石落,馬上接著問,那你知道哪裡可買到蘇格蘭威士忌嗎? 我一聽啼笑皆非,原來是這等小事!但要幫人就幫到底,便指引他路口那一家便利商店可買,那一家招牌上寫著All Day白底藍字的店就有賣。 不料他聽了一臉疑色,問, 那麼小的店會賣洋酒?他看過很多個店了,大多只賣中國白酒啤酒。 好吧, 好人做到底,我說, 乾脆我帶你去看看,若那裡不賣帶你去別家,於是一塊兒等紅綠燈過馬路。 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說會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不會, 沒關係,反正閒著,走兩步路不礙事。
上海的紅燈很長,足夠讓他供出他的大半生了;他是美國人,義大利裔,住波士頓,開酒吧為業; 喜歡旅行,這回來上海探女朋友,今日不是大年初二嘛, 女友回娘家看兒子,留他一人在旅館,長日漫漫不知該怎麼打發,春節期間大多數商店不開門營業,只好買瓶飲料自斟自飲過一天。 還不到下午就喝酒? 會不會太早? 我問. 沒關係,美國時間是晚上了! 不違背天主戒律, 他說。
換了他問,你的英文怎說那麼好? 我在路口問了十多人,沒有人能開口答我呢! 我一聽就笑了,說那是你找錯地方問了,要是在銀行街,人人都能回你兩句;我則是在北達科他州待過兩年多,能說一些英文很平常。 自然而然就談起天氣來,比較起哪裡冷,當然波士頓比不過Grand Forks,那是我這一生最凍的三個冬天。
走進小店一找,還真是沒有他要的;不是沒洋酒,伏特加白蘭地都有,威士忌也有,但非蘇格蘭威士忌,喬, 他的名字, 對威士忌是有原則的,女人可以不挑精揀瘦,吃飯跟喝酒必須堅持原則忠於自我。 答應過他這裡沒有就換別家,轉個彎又有一家便利商店,可以再試試。 喬又不好意思起來,問, 會不會太耽誤你時間? 不會,到下午才有事,一早上全閒著。 他便說起最近的旅遊行程,十二月份去了一趟阿拉伯,到Al Ain參加一場婚禮,這是他的旅行經驗中最特殊的一次。 絮絮地說那兒的市容多整齊,馬路排列方方正正,到處是花草樹木,跟一般人的阿拉伯想像完全兩回事;阿拉伯人也是,對他非常和善,斷非美國人心目中兇狠形象。
說了半天才想到問, 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 是的,我知道,十二月是那邊最宜人的月份,天氣溫和,Al Ain我去過幾次,但沒待久。
說著說著來到超商門口,這是個日本超商,賣的飲料種類繁多,竟然有蘇格蘭威士忌賣,喬終得償所願。 到收銀台付帳時感覺過意不去,問要不要也買瓶飲料給你算是謝謝幫助。 雖說禮多人不怪,但問到我卻是最不能接受此禮的人了,下午要上班飛回香港,現在喝酒不是自找一個大麻煩嗎? 只得婉謝推辭。
出店門後原該分道揚鑣,隨口問問他往哪邊走,喬要回旅館,就在火車站前廣場,這下可巧, 我也沒必要再問路了,跟他一塊走準沒錯。 於是說我倆同路,一道走回去吧! 結果路途不遠,三拐兩拐過一道橋後,我的旅館招牌便在望。 這段路時間不長,卻也足夠喬把他的新年計畫十成十地招出;過幾日離了上海,下一站天使城--不是眾所週知的天使之城曼谷,而是菲律賓的Angel City,舊名克拉克。 你知道那裡吧? 是的,我知道, 那裡過去是美軍基地, 導航設施的VOR縮寫很出名, 叫CIA。 喬去那裡會另一個女朋友,他稱之為環球省親之旅。
見我轉過頭瞄他一眼,他自嘲這是義大利人天性!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非常典型, 符合我對義大利人的刻板印象。 喬見我不大驚小怪,好奇心生,問我做什麼的,好像去過很多地方? 也沒必要瞞他,彼此萍水相逢,三兩分鐘以後天各一途,從此再無交集,我倆一生中僅此短短幾分鐘緣分罷了。 我回答, 我以飛行為業。 喬有恍然之感,難怪你去過很多地方,連UAE都去過。 我只笑笑沒答腔,我在中東地區住了八年多這事倒不需要自白。
喬好像很想多聊一聊,大概旅途寂寞吧? 不愧是以酒吧維生的, 很能聊也很愛聊, 難怪美國的酒保被看成半個心理醫師; 不過, 我的旅館快到了不須多留,於是祝他新年快樂便在路口與他告別。
只是異地的一場偶遇, 無甚出奇, 但在回程飛機上我想了想喬他說的一些事, 倒是給了我一點啟發.
喬對阿拉伯的一番評論, 於我而言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但那可是喬一生一回的經驗, 看起事物來的觀點因此大不同; 他是以一個旅人的眼睛看周遭, 帶著一顆旅人的心. 而我雖然在阿拉伯住那麼些年, 但到了後期所有的感受與刺激都變淡, 加之從沒打算落地生根, 心態就是一個過客, 蜻蜓點水船過無痕, 不大驚小怪但也覺得不痛不癢.
喬有值得我學習的地方, 起碼學習他那旅人之眼旅人之心, 或能再次點燃一股熱情吧.
說是奇遇有點誇大其詞, 美國人到處都有, 遇見一個不稀奇, 但能碰上一個去過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就很稀罕了, 權當是茶餘飯後的些許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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