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 Ehrlich 的六O六發明，等於開啟現代醫學，這個完全從試管燒杯裡無中生有的化學產物，使得醫學用藥離開生薑蛇膽甜菜那一套，如今國人討論中醫西醫，無非從具體形象下筆，西醫也者，打針抽血掛點滴，開刀上麻藥，艾克斯光心電圖，中醫也者，金木水火土上下天地人，當歸人參枸杞甘草、小火慢燉良藥苦口是也，但哪裡知道西藥到第一次大戰開始，還是女巫用一口大黑鍋，煮生薑蛇骨加鼠屍呢！

不信你查查字典或百科全書，看看quack的註釋和附圖。

Paul Ehrlich和秦佐八郎師徒二人的貢獻，是現代醫學的里程碑，開啟了藥理學的有機化學時代，他兩人的故事說不完，在德國，Paul Ehrlich是光芒四射的英雄，他的肖像印在鈔票上：

Paul Ehrlich與秦佐八郎共同發現六O六，具體的實驗雖是秦完成，但成敗卻先決於Paul Ehrlich的戰略方向，他首先建立梅毒螺旋體(Treponema pallidum)感染的實驗兔，然後以有機化學製備不同的化合物，將candidate投入確定感染的病兔內，觀察對病兔的藥效影響。據此，篩選可以抑制或殺滅螺旋體的化合物，進入第二輪篩選，第二輪主要是確定對健康兔無害，然後逐步以有機化學反應，修改產物的分子結構，增加溶解度，加大細胞穿透度，再倒回去重新確認殺菌力、確認對健康動物果然安全。每一個新的化學合成物，經過這一輪一輪的篩選，越來越接近臨床需求：對細菌有害，對人體相對無害，溶解度和穿透力符合所需。這樣周而復始一再嘗試，試到第六組的第六號candidate，終於找到可堪臨床用途的 aresphenamide，於是命名六O六.

六O六到底救了多少人？很難計算，因為梅毒的問題不在死人，而在慢性，一種形同凌遲的慢性毀滅，一期是生殖道及皮膚，二期全身血管都開始變化，心瓣膜也穿孔，還有代謝的問題，像痛風，第三期進入中樞神經，又稱神經性梅毒，丘吉爾的爸爸就是患者，當然為賢者諱，都說他得了腦炎。六O六出現後改寫了醫學教科書，基本上二期三期已經看不到。只有檔案教科書裡還有許多觸目驚心的圖片。

但六O六研究模式對chemotherapy觀念的啟發，事實上開啟現代藥理的擅場，後來磺胺劑(sulfonamide)，盤尼西林(penicillin)，阿司匹靈(aspirin)，無不歸功於鼻祖「系統性篩選」的啟發。

Paul Ehrlich對梅毒螺旋體的研究，也開啟免疫學，被認為是現代免疫學之父，這位望重士林的巨匠，贏得德國人民永久紀念。所以德國人民給他一張價值２００馬克的獎狀：

Paul Ehrlich的成就當然是德意志民族的輝煌咯？不然，有一批德國人很不爽，因為他是１００％的猶太人。。。。。

在日本，秦佐八郎沒登上鈔票，而上了郵票。同登「日本郵便」的醫學泰斗，還有北里柴三郎，荒木寅三郎，野口英世。

秦佐八郎1873年出生，和梁啟超同歲。秦和梁都熱愛他們自己的祖國，但和漢異界又文理殊途，他們命運和成就也大異。

同樣學醫，孫中山比秦大 8 歲，孫進香港雅麗士西醫書院時秦才 14 歲，也正是那年，本姓山根的他被秦家收養，才改姓秦。秦家是醫學世家，他有樣學樣，考進三高醫學部。1895，他醫科畢業，那年歲次乙未，中國吞下馬關屈辱、割了台灣，已經開業的孫中山大受刺激，改變和平改革的初衷，關了診所，籌組「亂黨」，開始革命，也就是秦大夫畢業，捲起袖子準備行醫的那年，正是孫大夫，捲起鋪蓋洗手不幹的同年。

中國留日學醫(doctor-to-be)的另一位名人是周樹人，比秦小 8 歲。魯迅到仙台醫專入學時，秦已經在日本醫學最高單位「傳染病研究所」。魯迅在仙台時間甚短，營養差身體差，語文吃力，又趕上日俄戰爭，大受刺激，短短兩年（1904-1906）就回國了，他很記得仙台教他解剖學的藤野先生（藤野嚴九郎），寫了令人動容的感念文章，推崇日本學者令周肅然起敬的作學態度，但藤野卻老實承認，對周毫無印象*1。周回國的後半生完全離開生物醫學，「徬徨」裡一篇「在酒樓上」可以聞到幾絲周從醫學潛逃的悔愧。周在日本那兩年，剛好是秦佐八郎被恩師荒木寅三郎推薦，進了北里柴三郎所主持的傳染病研究所，而在此加入北里團隊，完成了令歐洲側目的重大突破———破傷風菌(Clostridium tetani)的全球首例純化培養。

*1《謹憶周樹人君》 藤野嚴九郎作

北里和荒木在德國(～1885-1891）所師從的都是柯霍氏（Robert Koch），Koch則因為結核病研究獲頒1905諾貝爾獎、他是醫學史公認的傳染病之父，北里和荒木對秦佐八郎赴德深造醫學，自然從精神到人脈都全力贊助。日本力求現代化而披星戴月瘋狂追趕，有兩個火車頭，一是醫學，一是海軍。醫學有北里柴三郎，海軍有東鄉平八郎。這兩個代表人物，又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當然都愛日本，但是向西方取經的時候，卻都死心塌地認真吸收，不會聰明地作詩填詞嘲笑紙老虎。

秦佐八郎與梁啟超同年出生（1873），秦出國為取經，梁出國卻因亡命。在中國還在爭論不休要不要引進西學而左右拔河的時候，日本卻完全拋下面子，死心塌地銜枚疾走。1919年郁達夫考取公費，他家裡曾經希望他學醫，他在八高德文讀得也蠻好，但因為無意間看見「肥白的大腿」和「雪樣的乳峰」（沉淪），終於還是走了文科，進入東大學經濟。彼時因為歐戰而禁運，原先仰望歐洲生產，唯德國馬首是瞻的亞洲，全部陷入斷炊狀態，蔣夢麟在「西潮」裡描述情境之慘：中國原先所有染料都由德國進口，因為德國原料中斷，紅黃藍白黑的五色國旗，只剩黑白兩色，德國不出貨，我們連國旗都印不出來！而日本因為德國廚房失火而斷炊，災情也極嚴重，日本化學品斷炊，忙著建立化學品自力更生的本土生產，秦佐八郎被徵召主持有機藥物生產一組，那一年陳儀從陸軍大學畢業，帶著他的日本老婆回國，把一件軍用大衣留給郁達夫。同年另一個學醫的中國留學生，從六高畢業進入九大，他是郭開貞（沫若）。郭沫若比秦佐八郎小了整整 20 歲，還好晚 20 年，他在九州染了梅毒，才有秦發明的六O六治好。

秦佐八郎的苦工帶來了六O六，幫助了Paul Ehrlich得到諾貝爾獎，當時不但傲視亞洲，且代表自明治維新以來，披星戴月的西化努力，真的開花結果，雖然還沒有超德趕法，但躋身科技大國已然曙光在望，他沒有２００馬克的獎狀，卻有無數的銅像，和一個以他為原型膾炙人口的漫畫———怪醫秦博士(手塚治蟲）。

Robert Koch	北里　柴三郎

六０六叫做“神奇子彈” Paul Ehrlich和秦 佐八郎 師徒	Salvasan/ arsphenamine/ 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