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網路時代,文學人如何因應新媒體的挑戰?在今年《科學人》雜誌五月號封面,出現「手作讓人類更聰明」的標題,並以此為封面故事,探討我們如何發展出其他動物所沒有的智能。透過考古學家與神經科學家的跨領域合作,利用腦造影這種高科技儀器,觀察哪些腦區在人們敲製石斧時會變得活躍,進而發現史前人類徒手製作石器時,會對大腦產生刺激,特別是語言和文化發展,於是推論出製作工具的行為是驅動人類演化的關鍵。之前吳明益老師在雲門講座談「舊物的美學」時,曾提過文學人與工具人之間的關係,今天在接受第三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贈獎後的致詞,老師再度強調手藝製作和語言刺激之間的關係。面對文學的未來,不再是書房內的寫作,而可以是溯溪、摸樹、聽鳥語,就像他花了八個工作天還原一輛藍色養樂多媽媽車一樣,每天十個小時連續八天,他未寫一字,卻又彷彿完成了一部小說,在復舊的手作過程中,誠如老師自己所言,這是身體與機械的結合,延伸出不斷遷移的迷人世界,何嘗不是一種想像的書寫呢? 今天下午假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舉行2016聯合報文學大獎贈獎典禮暨高峰會談,邀請陳列、平路、廖玉蕙與陳芳明和本屆得主吳明益進行對談,有幸參與盛會,聆聽文學先進對吳明益老師作品的評論,角度多元,收穫匪淺。首先發言的是第一屆文學大獎得主陳列,他從《家離水邊那麼近》這部作品帶給他的驚豔談起。身為一個花蓮人,也是一名寫作者,他沒想到有人可以這樣寫散文,這樣用雙腳去走踏花蓮溪流,這麼認真、踏實地去看待文學與世界。這不只依仗才氣,還有紮實作學問的工夫,即便在陳列看來,部分語句欠精準,標點與文法亦有些瑕疵,大量分行的論述也讓他不太習慣,但是內容的質感勝過形式,這才是更重要的價值。就像《單車失竊記》這部得獎小說,能引用許多知識卻不予人炫學之感,兼具詩意與哲思,融合繪圖、知識與想像的細節,讓他願意隨著作品前行,跟著詩意的跳躍,忽而趴在地上看溪看草看蟲,忽而又被帶到天空飛翔,眼下的叉路互有關連,讓讀者感受到一個豐富的世界,猶如各種樂器合奏的交響樂。聽陳列老師娓娓道來,樸實誠懇的言語難掩對年輕人的欣賞,那種前行者的大器令人非常佩服。 早在2001年就幫《迷蝶誌》寫序,且在當年聯合文學小說獎予其作品最高分的陳芳明老師,頗為自己的識人慧眼感到得意,雖然此次老師的《美與殉美》也是入圍作品之一,但他直言「知道吳明益得獎比我自己得獎還高興!」十六年來,他看到吳明益的一本本散文是走出來的,小說是做出來的,呼應了作者本人對於文學手作的理念。寫出《台灣新文學史》的陳芳明老師,認為文學史是往後看的論述,但吳明益的作品是往前看的,把讀者帶到一個看不見的國度。從《迷蝶誌》開始,他第一次知道散文可以這樣寫,也贊成散文不一定要尋找美麗的詞彙,而是如何將自己所見如實放進書裡。從傳播、攝影、繪畫等領域變換跨界,因而《單車失竊記》具有細節的質感,尋找遺失的單車不啻是尋找失落的歷史,而在現實生活中修理單車是建立自我價值的方式,在孤獨無人知曉的時光與自己同在。陳芳明老師戲稱自己或許該停筆了,因為察覺到自己的侷限,因為文學和歷史都很殘酷,時間過去了,藝術也就過去了。但之後台上的幾位與談者,皆肯定陳芳明老師的文學成就與貢獻,力勸他創作不輟,身為老師的忠實讀者,我也被《昨夜雪深幾許》、《楓香夜讀》、《革命與詩》、《美與殉美》等書的評論與抒情深深打動,非常支持老師活到老寫到老,不同年紀有迥異的體會與境界,相信陳芳明老師仍能突破自己,繼續寫出震動人心的作品。 廖玉蕙老師自承與吳明益老師不熟,身為臉友,多半從臉書文章來認識這名作者,幾篇討論書籍封面設計的貼文,讓她覺得這個人很龜毛,對於細節極度講究,但作者對美的執著,同時也會帶給讀者美的陶冶。還有,從《單車失竊記》巡迴全島獨立書店的新書講座規劃,讓廖老師感受到吳明益老師性格中的秩序感與規律性,是以她也常關注臉書上對於時事的評論貼文,從中看到作者理直氣和、姿態柔軟而立場堅定的一面。同樣在大學任教,妙語如珠、談笑風生的廖玉蕙老師向來深受學生歡迎,但她很驚訝地發現,吳明益老師在評比中受到學生的肯定更甚於她,從臉書留言中亦可看到學生對他的尊敬,「可見得這個人的認真是全面性的。」我覺得這個結語非常中肯,不管是教學或創作,對學生的提點還是對自己作品的要求,吳明益老師真的是個非常用心嚴格的人。然後是同為小說創作者的平路老師發言,她覺得吳明益以小說形式寫出百科全書式的想像,她非常喜歡《天橋上的魔術師》,覺得此書溫暖而柔情,匯聚了過去和未來。她認同文學創作者也是手工業者,重點在於如何勾織情節,她看到吳明益老師的節制、耐性、嚴苛與龜毛的特質,所以每本著作都不自我重複,且益加飽滿,於是「當外在世界浮躁不安,但吳明益可以在變動中逆反,他的靜定讓人覺得有信心而安定。」並且,同為自覺型的作者,知道自己的不足或是天才不能倚仗,所以能夠持續努力,讓自己不斷自我超越,願意走一條很長很遠的路。 幾位與談者的觀察與評論都相當深刻精闢,坐在台下聆聽的我,一邊筆記一邊看到吳明益老師略為不安的表情,從一開始贈獎合照到後來聽到文壇前輩的盛讚,老師自言非常尷尬,就像陳芳明老師提到的,十幾年前在聯合文學獎頒獎會場,看到一個非常害羞內向、雙手不知要放在哪裡的年輕受獎者,事隔多年,他仍然不太適應這樣的場合。在四位前輩說完之後,吳明益老師說他最感動的是能夠被了解,因為在稿紙前發光的時刻是不被看見的,但透過評論者,感覺在那孤獨寫作的房間裡彷彿有人在著。他自言未經歷過大時代的動亂,很難寫出真實的國族情感,而自然書寫卻能讓人共感,這也是他經常取材於大自然的原因。在聯合報刊登的得獎感言中,吳明益老師說「小說改變我的人生」,為了寫小說去接觸陌生的事物,進而改變自己的生活與思想,那是創作帶給他最大的能量。他並且感謝台上四位老師,他們的作品都曾經濡染了他的文學性靈,即便風格不同,但創作從來不是競爭,而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多元發聲。 在一個科技至上、資訊競速的時代,文學使我們免於生活的庸俗,可以看見全景式的世界;透過創作,讓世界無限可能地伸展,所有事物沒有邊界,虛實難分,文類模糊;以好奇為起點,勇於探索不同題材與領域,突破生命侷限,讓自己不僅是看到,還要能到達。就像平路老師所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文學的書架,我們都在期待書架上最高的那一本書,一本像是百科全書式的存在之書,一本來自敲擊生活的手作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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