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吳佳璇《戰鬥終了已黃昏》、郭強生《何不認真來悲傷》兩本有關病老離別的書籍後,我們姊妹最近共讀的第三本書,是翻譯自日文的《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一位清掃死亡現場者20年的生死思索》。清掃死亡現場謂之「特殊清掃」,主要工作是處理人類遺體或動物屍體所形成的特殊髒亂和污損,這是一份鮮為人知的污穢工作,必須經常目睹悲慘的死亡現場,也必須常在惡劣的環境下工作。作者自言從一九九二年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從事這份工作。當時他二十三歲,正陷入嚴重憂鬱,之所以選擇這個工作可以說是為了反抗那強烈的不幸感,以及對這份罕見行業的好奇心,於是就這樣以這份工作維生了二十年。此書是他將部落格裡特別發人深省的文章集結而成,「特殊清掃:與死奮戰的人」則是其部落格的名稱。「之所以以此為名,不僅是因為我們的工作十分艱辛,也是我從事這份工作二十年深刻體悟到『活著就是戰鬥』的人生真意。」 人至哀樂中年,不免要面對父母與自己的老病課題,看完此書眾多獨居至死、許久才被發現的怖懼現場,並了解背後失業、失聯、失親的哀傷故事後,大妹問道「台灣有無這樣的業者?」小妹則慨歎這或也是我們將來會面臨的情形,至今單身的我,看見書中提及多年未見的親人拒絕領取骨灰,忍不住問就讀小學的外甥女:「你以後會不會不理大阿姨呢?」小女生想都不想地回應:「當然不會囉!不然我自己以後怎麼辦?」是啊!身為獨生女,沒有手足的她勢必得有更多的自覺與準備。綜觀全書,發現無人送終的死亡現場,因多日之後才被通知清除,是以蛆蟲、惡臭、蒼蠅、屍水難免,深深烙下的身形更是令人怵目驚心,住所多半逼仄髒亂,顯見最後的生活品質已然低劣不堪。作者經歷過許多人的死,也見過許多人的生,在清理有形物體的過程中,目睹了許多無形之物。明知這一切如夢幻泡影,他還是願意清除死亡留下的痕跡,刻下生命印記,讓死亡轉化為重生。所以他寫下一個個的生命故事,關於離職照護父母後的無依晚年、遠離家鄉事業無成的自我封閉,以及工作過勞身體罹病後的貧困窘迫,這些在在讓我聯想到前年出版的《無緣社會》一書,書中也提到特殊清掃業者,NHK特別採訪小組並要求隨這些清掃人員進入現場,拍攝他們在死亡現場作業的樣子。 《無緣社會》從報紙刊登無法查明身分的「行旅死亡人」談起,人生走到最後,僅總結於報上的寥寥數行,同時伴隨著無人送終、遺體直接火化的「直葬」,和越來越多人預約寄物櫃式墳墓的現象,在在顯示出隨著時代演變,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變得益發淡薄。失去親人關照的親緣、鄰居相助的地緣以及同事互動的社緣後,於是乎構成無緣社會。NHK特別採訪小組透過調查,發現獨居老人增加的原因是為了不想麻煩孩子,而終身未婚單身化時代的來臨,也造就社交孤立的無緣死族群。此外,中年失業以致家庭離散、輾轉在各種派遣工作中遷徙的人們,老邁後也極容易加入無緣死的行列,就像黑澤清2011年獲得坎城評審團大獎的《東京奏鳴曲》中,香川照之面臨失業裁員時還是會穿西裝打領帶地偽裝自己,然而表面風光,裡子早已脆弱不堪,這樣的崩壞影響到家庭中的每一個角色,於是支離破碎,所以孤寂自棄。從《無緣社會》到此書,讓我特別心痛的是那些與人失去聯絡,因而選擇死亡的人們。由於工作不穩定,朋友、家人都先他而去,活著卻不被任何人需要,無法找出自己在社會中的生存價值,他們的人生,失去了「無可取代的聯結」,所以決定結束生命。表面上是他殺了自己,但兇手是否不只一個? 忍不住思及《無人出席的告別式》,一部清淡至極卻感人至深的電影。主角梅約翰負責區公所的殯葬業務,用心為眾多孤獨離世的死者,探求記憶拼圖,為他們寫下生活歷歷的悼文,辦理只有自己出席的告別式。片中,那位離世多日才被發現的遊民,竟曾是戰爭英雄、情義男子,以及始終把女兒放在心底的父者;種種未及言說的愛源於戰後陰影,所以放逐,所以離棄,所以用酒精來忘記 。這些碎片,是梅約翰為撫慰生者所努力還原的一切,死者無語,他所做的,只是讓生者在告別式中,能沿著縫補後的親人地圖,帶著微笑、沒有怨懟地向前行去。猶如《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的作者,他以一位清掃死亡現場者的角色,親筆寫下每個房間的人生故事和生死思索,不只是清理有形之物,也是一次次生命的重整,透過「死亡」,悟出「生存」的真諦。死生大矣,卻能以溫柔的語氣娓娓訴說,在活著的時候建立新的聯結,告訴所有人「你並不孤單」,讓每個人都有需要自己的人,以及需要自己的場所,建立新的結緣方式,那麼,他們的結局會不會因此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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