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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顫音
2016/10/30 18:39:27瀏覽386|回應0|推薦18

 「就這樣,我們仰望著一個女人,從花蕊中,以雙手握住自己的頭髮,將她自己提起來,上昇,好似正在燃燒。就這樣,我們便聽見,可是並不知道自己在唱,一組烈焰似的歌聲。」~商禽〈溫暖的黑暗〉

 繼以兒童眼光凝視戰爭的《我還是想你,媽媽》後,《戰爭沒有女人的臉》是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另一部敘述戰爭的作品,她以不被大敘事聽見的陰柔聲音,拼貼出那個時代屬於女人的故事。女人的戰爭有自己的色彩,自己的氣息,以及自己的解讀與感情空間。「她們都在用自己的語言說話,沒有英雄豪傑和令人稱奇的壯舉,只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幹著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業。」當時,不僅僅是人在受苦受難,就連土地、鳥兒、樹木也在受苦受難。整個世界對於女人還是有所隱晦的,女人的戰爭仍舊不為人知,於是亞歷塞維決定要寫關於女人走向戰場的故事,讓女人捍衛自己的歷史、話語和情感。既是涉及戰爭的書寫,不可能迴避死亡,死亡是生命最深刻最根本的奧秘,作者以為「書寫戰爭應有更寬闊的視野,不能只敘述戰事,唯有努力探索生與死的真相,才可能對世人有益。」所以,寫作這本書也開啟亞歷塞維奇和自己的戰爭,她和她筆下的女主人翁,一起走過了漫長的道路。 

 閱讀這樣一本書是殘酷的,讀者隨著內容體驗痛苦,品味仇恨,經歷誘惑,既有溫情也有困惑,和作者一起試圖理解死亡與殺人之間的區別何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界線何在?人怎麼能與如此瘋狂的想法共存?他們竟然有權去殺死同類,而且是理直氣壯的殺戮?「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種和聲,是無數人參與的大合唱,有時幾乎聽不見歌詞,只聽見哭聲。」那是169名女子的哀鳴,她們說:「我們沒能很快適應用仇恨去殺人,這確實不是女人應該做的工作,不是我們該做的事,所以我們必須不斷勸說自己,說服自己。」然後,「在戰爭時期,就像俗話所說的,我們一半是人一半是獸,真是如此,沒有獨到的本領就活不下來。」但所謂獨到的本領是什麼呢?那是一個孕婦懷裡藏著地雷 而她還在等著孩子出生,「她熱愛生活,也想活下去,所以,你說她怕不怕?但她還是這樣做了。不是為了史達林,而是為了自己的後代,為了孩子的將來,她不願意跪著生存,不想向敵人屈服。」那也是告訴女孩們擦乾眼淚,「這只是我們的第一次損失,以後還會很多,你們要把脆弱的心握緊在拳頭裡。」或者是突然在死人堆裡發現了一個活著的人,那種感覺就是幸福。這些都是令人心痛的生存本領。 

 戰場上的人,心裡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們所看到並理解的究竟是什麼?他們普遍怎樣看待生與死?最後,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基於這樣的問題意識,所以亞歷塞維奇認為自己是在寫一部感情史和心靈故事,而非戰爭紀錄和國家的歷史,更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傳記,而是那些小人物的真實人生,「那些從平凡生活中被命運拋入歷史大事件的小人物的故事,他們被拋進了歷史的長河中。」相較於《我還是想你,媽媽》純由兒童視角發聲,此書除了女人的採訪紀錄外,作者的感觸不時穿插其間,呈現主觀的對話與質疑。像是「她跟我談的是一種戰爭,而為眾人準備的卻是另一種戰爭,這種對於人性的不信任,每次都讓我震驚和無奈。可怕的事件變成偉大的事業,人類內心的隱晦陰暗面,一瞬間就成了光明正大,這是企圖用理想和信念去偷換真實的生活。那些司空見慣的溫暖燭火,其實是冰冷之光。」這是她發現女兵私下接受訪問的回應,竟與在公開場合對戰爭的頌揚如此不同時的反思。或是經歷一連串的訪談整理後,亞歷塞維奇得出以下的結論:「她們反覆審視自己,再一次重新認識自己。她們往往已經變成了兩個人:活在當時的那個自己,以及生活在現在的這個自己;年輕的自己,以及年華老去的自己;戰爭期間的自己,以及戰爭結束後的自己。」那場戰爭過去很久了,但她一直甩不掉一種感覺:從同一個人身上,彷彿可以同時聽到兩種聲音。受訪者與紀錄者兩種敘事觀點交錯並行,像是混音後的主旋律朗朗揚起,合唱搭配獨奏,如此周而復始,聲線清明。 

 男人講的戰爭故事,軍事術語比較多,而女人的故事裡,更多的是引人入勝的人情味。像是冬天一群被俘的德國兵,走過她們的部隊,「他們凍得瑟瑟發抖,在俘虜行列中有個士兵,還是個小男孩,臉上的淚水都結冰了,我當時正推著一輛放著麵包的獨輪車要去食堂。他的眼睛一直離不開我的手推車,於是我拿出一個麵包,掰了一塊給他,他拿在手裡,不敢置信的望著我。我當時的心裡是幸福的,我為自己不去仇恨而幸福著。」或是有人看到在猶太人隔離區,一個男孩和女孩坐在一個長椅上接吻。「四周槍炮聲不斷,他們卻在接吻!這樣美好和平的景象,我一時間看呆了。我現在仍然認為,他們是在做無言的對抗,想優美的死去,我確信這就是他們的抉擇。」這是戰爭中的女人,不曾遺落愛的能力的女人。讓我感動並感傷的,還有這一段敘述:「你知道,戰場上經常出現多麼美麗的早晨嗎?就在開打之前。看到那樣的早晨,你馬上就會想到,這有可能是你人生的最後一個早晨。大地是如此美麗,空氣是如此清新,朝陽是如此可愛。」以及「如果你問我戰爭是什麼顏色,我會告訴你,是土地的顏色。對於工兵來說,戰爭就是土地的黑色和黃色,黏土的顏色。」這也是戰爭中的女人,依舊能感受到美的存在,說出美的語彙的女人。 

 但戰爭太巨大了,不是渺小的人們所能抵抗的,置身其中,有些改變是極為迅速而明顯的。作者到受訪者家中,看見牆壁掛滿了姊妹兩人在戰前和前線的大照片,「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們神態的變化:從輕柔稚氣的線條到成熟女性的目光,甚至還含有某些堅毅的嚴厲。很難相信這些神態的變化,是在短短的幾個月或幾年時間內完成的。在和平的年代,這種變化會十分緩慢,而且不知不覺,人的面孔是靠長年累月塑造成型的,而在面孔上會慢慢顯現出靈魂。但戰爭卻很快就能創造出自己的人物肖像,書寫出自己的人物畫廊。」這段話看得我怵目驚心,原來,戰爭無情的雕刻更勝於歲月。殘酷的折磨卻不僅存於戰爭期間,對工兵來說,戰爭是在勝利後又過了好幾年才結束的,他們比任何人的作戰時間都要長。「勝利後還要繼續冒死拆除炸彈 這是怎樣的感覺呢?我們多半不樂意,因為勝利後才死亡,是最可怕的死亡。」還有另一種戰爭。單純的死亡並不是最痛苦的,有太多的事情,要比死亡痛苦得多。那是游擊隊員的心理戰,「我們想像一下吧:你是一個前線士兵,卻被自己的家人所包圍:孩子、妻子和年邁的父母,每時每刻你都要準備著,將會有親人因為自己犧牲了生命。在這種時候,勇氣就和背叛一樣,從來沒有目擊證人。」在國家與家庭之間,忠誠或是背棄,這種對親情的人性試煉,著實殘忍至極。 

 殘忍的時代,有沒有溫情呢?「我不能丟下先生的屍體,我沒有為他生過孩子,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我把他帶回老家,至少還能留下一座墳墓,我不是埋葬我的先生,我是在埋葬愛情。」那是一名冒死也要將丈夫遺體帶回家鄉的女子,她的真情告白當場撼動了所有人,因為這不僅僅是她的心聲,也是所有人不忍說出的秘密。在那樣的時代,一個孤獨的女人要怎麼生活?不管別人是否會幫忙,只有苦難才是唯一的伴侶。即使在戰場上與同袍並肩作戰,也是孤獨的,她不想殺人,她不是天生就要殺人的,「我的理想是成為老師。但是,當我看到法西斯怎樣燒毀我們的村莊,我既不能尖叫,又不能哭出聲來:我們那次是被派出執行偵察任務,恰好到了這個村子。我能做的,只有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我的雙手至今還留有那時候的齒痕傷疤,咬到手都出血,咬到肉裡了。」她還清楚記得當時那些人是怎樣尖叫,牲畜是怎樣尖叫,家禽是怎樣尖叫,她覺得連牛羊雞鴨都發出了人類的尖叫聲。「所有的生命都在尖叫,痛苦的哀號。這不是我在說話,而是我的悲傷在說話。」這種不能叫不能哭不被理解的孤獨,不啻是人間煉獄,令人為之悽愴不已。 

 她們既是作為士兵在講述,又是作為女人在傾訴,甚至她們之中的許多人,本身就是個母親。一位悲傷的母親發現陣亡的不只她兒子一個人,還有很多年輕人躺在地上,於是她又為別人家的兒子放聲痛哭起來。這件事深深打動了其他在場的人,「直到今天我還常常想起來,慈母心真是偉大,在安葬自己兒子、痛不欲生的時候,她那一顆心同時也在為其他母親的兒子慟哭,就像為自己的親人慟哭那般。」我覺得這是一張鮮明無比的女人的臉,有淚有愛,還有傷痛的紋路蜿蜒其間。那張臉在勝利之後的表情呢?如果說她們的生活之前被分裂為和平與戰爭兩個部分,現在則是被分裂為戰爭與勝利兩個部分。她們要再次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過著兩種不同的生活。在學會了仇恨之後,她們需要重新學習愛,她們需要找回已經忘卻的感情,還需要找回已經忘卻的話語。誠如作者所言,「戰爭的人應該成為非戰爭的人,不把自己當女人的人,要回來再度成為女人。」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人不可能有愛恨兩顆不同的心,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而我永遠都在想,要如何保護我的這顆心。戰爭結束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敢抬起頭望著天空,也不敢去看深耕的土地,雖然白嘴烏鴉早已悠然地在田地上閒逛了。鳥兒很快就忘了戰爭,但人呢?」不少受訪者都出現創傷症候群,作惡夢、不能見血、很難與人正常社交,對於自己曾經的殺戮擁有深深的罪惡感,這些過往如影隨形,無從抹煞,她們在戰爭時停止了月經,戰爭後仍有人無法修補生理的傷害,所以難以結婚生育,餘生沒有幸福,只有孤寂。 

 作者在書中提到,面對面聊天時,講故事的女人都很激動,她們人生中的一些片段堪比經典作品的最佳篇章。「從天堂到人間,一個人如此明白地審視著自己,坦然面對一段完整的歷程,上天下地,從天使到野獸。回憶,不是對已經逝去的經歷做激動或冷漠的複述,而是把時間倒轉回來,往事獲得了新生。」講故事的人都是見證者,但又不僅是見證者,她們還是演員和創作者。每個講述者都有她自己的版本,而就是這樣的多樣性,才能產生出時代的特點和那個時代的人的形象。亞歷塞維奇說她不是要描寫戰爭,而是要寫戰爭中的人。「我不是戰爭史的專家,我要寫的是有濃厚感情的歷史。我是靈魂的史學家,一方面我研究特定的人物,她們生活在那個特定的時空裡,並參與了特定的事件;另一方面,我要觀察存在於她們內心中那個永恆的人,聽到心底發出的永恆顫音。」即便那顫抖的音律是如此悲戚。我們不喜歡戰爭,更難以為戰爭找到正當性。對亞歷塞維奇來說,戰爭無異於謀殺。所以她想寫這樣一本戰爭的書:「讓人一想到戰爭就會噁心,一想到戰爭就會反感,要讓所有將軍看了都會覺得不舒服的一本書。」何止是將軍,所有能夠看進細節、想像畫面的讀者,應該都會揪心不已,苦痛欲嘔吧!勝利,奠基在被摀住的嘴巴上,有人偷換了戰爭的歷史,所以要讓渺小的大人物訴說出真相。這本書不是在做簡單的記錄,而是從苦難把小人物磨練成大人物的那些時刻下手,蒐集和追蹤人類的靈魂。對亞歷塞維奇而言,「小人物不再是歷史上默默無聞的無產階級,這些女人的靈魂因這本書而打開了,發光了。」 

 我和作者一樣,久久都不能相信,戰爭的勝利有著不同的兩副面孔:一副是完美的,另一副是恐怖的,讓人不忍卒讀。而《戰爭沒有女人的臉》讓我們必須直視這些女人的眼睛,傾聽她們講述怎樣殺人或者怎樣死去,傾聽傷痛不絕的永恆顫音……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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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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