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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荒謬而無力的疼痛
2017/01/03 23:26:29瀏覽645|回應0|推薦25

 去年十一月底,看了李安改編自班‧方登作品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爭》,透過回憶與現實的交錯,我看見英雄從軍的不得已,感受他們對失去的恐懼,以及和同袍的相濡以沫。在球賽中場表演時間,這些B班的戰士們走位、換裝,配合演出,從英雄變成演員和小丑,取悅觀眾,荒謬至極。而閱讀班.方登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與切.格瓦拉的短暫相遇》,亦不時感受到魔幻與現實的分裂,如瘴癘沼澤升起的夢境,命運鋪天蓋地而來,難以脫逃,只能任由無力感席捲全身。全書由八個短篇組成,其中四篇寫海地、一篇寫緬甸、一篇寫哥倫比亞、一篇寫獅子山,最後一篇則透過音樂神童安娜的故事,帶出十九世紀末的歐洲氛圍。

 這些內容涵蓋了不同領域的知識,從鳥類、宗教、毒品、貧窮、內戰、志工救援到禁運制裁等,每每讓我驚嘆作者的博學與用功,為了寫這些故事,他顯然必須藉由大量閱讀、神遊與想像力來支撐創作。作者自承這些故事當中,有不少是從新聞報導中某件事開始的,加上他長期往返海地,以及自幼生長在美國南方,童年曾見到許多狂熱且讓人覺得丟臉的種族主義者,因為金錢跟膚色留下道德淪喪的證據,於是開始詮釋記憶中那些困惑與羞愧的強烈感受。書中的異國,無非是班‧方登試圖藉由想像讓自己進入在分隔線另一邊的現實,透過這樣的凝視與想望,在心裡演練另一種生活。像是在〈海地之夢〉中,主角感受到這地方的純粹力量餵養出的一種痙攣、一種噁心、一種耗盡而虛弱的興奮感,他遇見了一個靠著空氣和感召而活的男人,憑藉意志力讓自己不致崩潰。海地人有句俗話是:「揮出拳頭的人善忘 ,留下疤痕的人牢記。」牢記,暗示著更進一步的暗暗忿恨、反思、探究、質疑,跟分析。在極端的情形下,這些也是存活的工具。作者發現在這個世界裡,飽受欺壓折磨的人的意見其實非常值得推薦,所以他把在海地的大部份時間,都花在跟市井小民相處,而他們通常是權力施加的對象。

 就像在〈布基與古柯鹼〉裡,他寫海地因禁運政策以致醫療資源不足,某個漁夫在失去了四個孩子之後,用照明燈照亮水面,把小魚跟雞內臟鉤在一串魚鉤上,然後讓自己漂浮者,「與其說是在想什麼,不如說只是意識著自己生命的存在。映照,這比直接去思考全世界你無法真正解決的問題要來的好,例如走私的問題或是政治的混亂,或因為每天都得吃飯而衍生的麻煩,或者孩子的死亡。」漁夫因哀傷而整個人支離破碎,他的妻子則陷入沉默,讓生活本身變成一種祈禱。發現走私毒品的漁夫一再被警察或政客所欺騙,最後的結論是:他們拿走那些毒品也是為了自尊,因為在這個國度裡,你不是當傻瓜,就是當賊,這是在這世界上僅有的兩個選擇。這是多麼絕望而悲痛的體悟,面對看似如常的生活,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但敏銳的創作者總能感知本性裡的某種東西不肯就此罷休,「或許是某種深刻的不自在,或許是一種人為做作的感覺。在明確的秩序底下的一種混亂。」所以才能挖掘出底層人民的疤痕與印記。班‧方登在此篇中論及善惡之辨,他說:「冷酷無情也是一種天才,善的力量總是要考慮到某種超越我們自身的東西 ——我們會否定自己,以服事更高的存在,但是邪惡是純粹的,邪惡只會釋侍奉自我,唯一的侷限只有你的想像力。」當邪惡的組織像精緻的機器一樣美麗,並且是一具可能永遠不會停止的機器時,人們的出口在哪?正義有無制衡的可能?

 是以閱讀此書,時有被絕望淹沒之感。如描寫出產血鑽石的〈獅子之口〉,彷彿是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的非洲內戰版,班‧方登以國際救援組織志工吉兒的視角,觀看這個苦難的國家,「她雖然選擇了這樣的生活,但是長時間下來,在不知不覺之間,上千個被截肢者槁木死灰地凝視,已經將她工作中的意義感完全抽乾。那些眼神,那種永遠盤桓在難民營上的絕望的氣氛,暗示著他們知道吉兒並不知道的一件事,她花了好多年才終於了解的一項基本的事實,他們已經完了,他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如果現在還沒,那也快了。」這點同樣適用於幾乎其他所有獅子山國的人,志工的工作只是在拖延,只能給極少數人帶來短暫的安慰與希望,她所做的是從窗戶遞給他們一杯水,但房子正在他們周圍燃燒崩塌,她無法拯救他們,她無法拯救任何人,除了她自己。對於海外志工充滿浪漫懷想的人,此篇不啻是一個巴掌,打在一廂情願的臉上,那似乎永不停歇的內戰與對抗,讓信仰與理想顯得無力,甚至日益崩毀,這使得志工在這裡的存在成為最糟的一種自我陷溺,她的志業不過是持久的幻想。我覺得作者針對主角到第三世界的自我放逐或尋求救贖,有一種自我投射甚或反思的意味,是中心與邊緣的思辨,也是對不平等姿態的深沉質問。

 《半場無戰事》的比利‧林恩從伊拉克回到美國後,反而陷入另一種危機,他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化身為英雄後,讚美如潮,燈光大亮,掌聲與媒體同包圍,還有滿心崇拜、投懷送抱的美女,以及接踵而至的邀約與拍片。救不回的上司,死在面前;埋伏的敵人,死在手下。感覺無能無助又無奈的比利,被迫不斷回想這一天,還有人要為其留下影像誌念,這對年輕的士兵來說,是多麼的難堪與諷刺。而〈亞洲老虎〉此篇,同樣有類似的嘲諷,以一名戰績每況愈下的美國高爾夫球選手,被延攬到緬甸與政商名流以球社交,凸顯官商勾結下的政治醜態與內戰悲哀。文中談到高爾夫球文化與民主自由的關係,「有高爾夫文化的國家極度偏好民主、自由市場,是典型的開放社會。高爾夫文化的國家很少會打仗,就算打仗也從來不會是互相打。高爾夫是最終極的中產階級運動,而中產階級想要什麼?他們想要的是和平。秩序。安全。他們想要一個有利於做生意的社會結構,讓他們可以做他們最擅長的事 ——賺大錢,那就是你們布爾喬亞中產階級帶來的文明效應。」對照當時的戰亂不安,這段話實為犀利的反諷,主角陪著政客一邊探看高爾夫球場的地理環境,一邊聽聞反抗軍的戰火砲彈在耳邊響起,槍聲在遠處喋喋不休,像鋸床腳的聲音,破碎襤褸的煙飄在山頭上,官商勾結的利益輸送在其中進行,而他是顧問與橋樑。既魔幻又寫實,字裡行間盡是令人揪心的嘲弄。

 書中最後一篇〈給十一隻手指的幻想曲〉,讓我聯想到李煒的《影像的秘密》。同樣以二戰德國納粹時期的藝術人物為主題,一個是鋼琴天才少女安娜,另一個是希特勒御用的女性影像工作者里芬斯塔爾,前者的彈奏如一陣完美的微風吹過八十八個黑白琴鍵前,將旋律轉變成一個精緻的風暴;後者以混合了美麗與崇高的作品為希特勒塑像,美化了第三帝國。但安娜因猶太人的身分飽受攻擊,最後以自殘的方式對自己成為政治獵物提出抗議;里芬斯塔爾則在帝國滅亡後,繼續在骯髒卑鄙的泥淖中爬行。在誠實與欺瞞、勇敢與懦弱之間,高下立判。讓我特別動容的,是文中提到「做自己」的譬喻:「他在做他自己,或許是他生平第一次。我想那就像是在屏住呼吸那麼多年後,第一次深呼吸。」真是既動人且憂傷的說法啊! 我想到班‧方登曾提及對美與樂趣的信仰,他說:「一個被剝奪了美與樂趣的人,會跟海地人所說的殭屍沒什麼兩樣――會是一個跟自己的靈魂斷絕的人,一個只為他人利益而從不為自己工作的人,一個心不在焉地只會尊重老闆的命令,生存在情感與心智的迷霧裡的人。」這段話用在這兩名女性藝術家的身上,恰巧是極適切的判準:是為自己深呼吸,還是為政治利益服務?

 班‧方登的小說主角總是走到很遠的地方,像似作者要離開曾帶給他困惑羞愧的美國南方家園,但有一種奇怪的反轉發生了:他沒有留在家,家卻留在了身邊,而且在很多方面,這也成為它唯一仍舊存在的地方。他以文字回去記憶中的地方,就像拿著望遠鏡在看一樣,「距離暫時被跨越了,但並沒有被消除;物體變得清晰 ,但並沒有變近。某種擠壓、縮減確認了距離的存在,而或許疼痛就是因此而來。」這是他寫作的理由,也是我閱讀的感受,班‧方登一路寫回家,而雖然書中的國家離我很遠,但乘著書寫的翅膀,我也抵達了那處荒謬而無力的疼痛……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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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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