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看過川端康成的《古都》，但走出電影後的種種困惑，讓我很想看看這本小說。如果只能用一句話總結觀影心得，想起之前上《晚遊六橋待月記》時，播放給學生看的杭州觀光短片，我想說此片像是京都觀光兼日本傳統文化的文宣影片，所有的京都元素如櫻花、廟社、和服、庭園，或是日本元素的茶道、書法、插花、舞蹈與婚禮，皆於此片集大成，愛好日本文化者必能饗感官之盛宴，夫復何求？但美則美矣，總進不去心底，傳統的承繼、世代的對話，恐非一趟國外之旅就能頓悟悅納，必須透過外國人的讚嘆來提醒自己文化的驕傲，這是由外而內的標籤還是自卑？雙胞胎姊妹的處境不同，電影的處理輕重不一，京都女子的婉約求全對比自然山林的純樸活力，本是值得著墨深思之處，卻見導演對城鄉關注的取捨，對粉紅京都的極力描摹遠遠勝過綠色山林的生命力，頗為可惜。

　觀賞完輕盈的緋櫻後，再來看看略帶沉重且並不溫暖的月光藍。曾榮獲坎城金棕櫚獎的《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講述兩名女子的愛情故事，同時觸及階級差異的問題，而今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月光下的男孩》，則跳脫以往黑人族群勢必會觸及的人權或政治議題，還原其作為一個人的性別意識與成長歷程。全片講述夏隆（Chiron）在孩童、少年、青年三個時期的變化，呈現家庭、社會、學校環境對他生存歷程和情感選擇的影響，這是部看起來並不愉悅的作品，卻在心裡留下如漩渦繞轉的波痕，紋路歷歷。全片皆由黑人演員擔綱演出，劇情涉及販毒吸毒、家庭失能、校園霸凌、性愛探索與成長認同，由族群的大敘事模式回歸個人生命的小敘事，卻更為深刻有感。沒有冒死爭取人權的英雄，沒有開展政治平等對話的鬥士，只有告訴男孩「你有權利決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的啟蒙者阿磺；只有教導他如何愛與尊重，不要老是低著頭的阿磺之妻；還有耽溺毒品身不由己卻讓夏隆無法不去愛她的母親；以及讓他體會同性情愛、明瞭自己真正想愛的人的凱文。這些重要的生命他者都不是完人，阿磺以販毒為業，母親是動輒遺棄、還會跟他要錢買毒品的人，而一直支持他的凱文，也會在眾人的唆使鼓譟下毆打、霸凌他。於是，遠走他鄉，夏隆走上阿磺之路，成為一個肌肉強健、外型剽悍的販毒者。

　這樣一部並不賞心悅目的電影，卻入圍了奧斯卡最佳攝影，因為海的緣故。迥異於《海邊的曼徹斯特》的灰撲撲，此片的海是白晝亮晃晃的人生之光，阿里教夏隆游泳，告訴他關於自我存在的價值；是月光下沙灘上的浪湧如情慾，凱文在此讓他體會情竇初開的潮汐；其他如隨足球比賽的靈活運鏡，或在阿里家遠眺海景的靜定，都讓我感受到影像語言的傳送。得到最佳男配角的馬赫夏拉阿里，是我覺得很有魅力的男星，身為販毒者的他，在發現夏隆母親就是他的客戶後，那掙扎無奈的感受表現得相當精準，極具說服力；娜歐蜜哈瑞絲飾演母親寶拉，令夏隆又愛又恨，單親又吸毒的困境讓她成為失格的母親，從年輕到老，隨著夏隆的成長與自覺，也看到母親隨之改變的樣貌，最後在療養院的和解，令人一灑不堪回首的辛酸淚，她因此片同時入圍最佳女配角，我覺得是實至名歸。至於夏隆一角，由三人分飾不同時期的他，感染力自然不如一人到底的詮釋，但導演意圖聚焦在黑人男孩的長成，描述他面對性向掙扎以及與所愛的人之間的複雜關係，是以用三個不同的人生階段來呈現，以時空轉換帶出男孩的自知與周遭的生活實相，不粉飾，不說教，只有隱隱的心酸與遺憾始終徘徊，揮之不去。

　人都喜歡美的事物，但我始終相信美的力量來自地氣，總是跟行走其上的人緊密相關，悲喜呼應。所以，我會為《古都》裡的粉嫩風景與優雅衣著讚嘆不已，卻因月光下時而黝黑時而幽藍的真情，震動難抑。我想，或許眼睛會騙人，但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