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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之鄉
2016/06/21 09:11:23瀏覽363|回應1|推薦21

 「變成大人後,人生還是一樣痛苦嗎?」這是《終極追殺令》裡,女孩向殺手質問的一句話,而邱常婷在《怪物之鄉》短篇小說集〈巴布的怪物〉裡,如此寫道:「當小朋友好悲傷啊。」「要如何才能不這樣緩緩地流血、緩緩地長大?」人生實難,對年幼或年長者皆如是。本書以台東太麻里為背景,作者用功地閱讀資料、進行田野調查並參與在地活動,融入部落傳說、山林生態、經濟活動與教育文化等細節,卻又固守說故事的倫理,以充滿懸念的情節勾引讀者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很少有年輕小說家的作品能讓我一氣呵成,欲罷不能,作者走出自己的房間,看山看林品人觀獸,如真似幻,想像豐富,關鍵字詞「巴布」一再出現,散布在各篇中,是人名是怪物也是山豬,融合人獸怪於光霧瀰漫的山野之中,有隔代教養、農林困境與人口外流的問題,也有質樸小鎮的熱病想像、性別意識與成長物語,既魔幻又寫實。

 讓飄浮的意識得以降落安頓的,是作者對原鄉的情感,是太麻里這塊土地上的人與自然。全書分成三輯,但比例明顯不均,輯一的三篇作品即超過全書二分之一篇幅,應可視為本書代表與作者功力所在,「夢」是共同的意象。不管是〈尋金記〉裡老人的夢,夢醒後他便不再打獵;〈貨車男孩〉中男孩夢見的小猴子,以驚慌神色哀求他的懂得;還是描寫小鎮人民集體作夢的〈八月的鬼〉,關於林醫師與他死去兒子的夏季遊行。這當中都有種面對殘酷的不忍與悲憫,或是對於動物,或是面對死亡,破碎的家庭、艱難的求生與衰老的悲哀,體現在字裡行間,卻沒有控訴沒有心碎,因為求生之必要,強悍之必要,即便身殘心傷,終得從現實的紅海,分撥出一條血淋淋的路來。那是連死後也硬梆梆的山野老農,是男孩原始無情的獵人父親,也是在荒涼中等待兒子復生的小鎮醫者。寄居在小說裡,那是他們活著的證明。

 詩人說:「死是未知之物 / 未知之物沒有細節 / 這一點像詩 / 死和詩都常常概括出生命 / 而活著的人,比起概括 / 卻更喜愛神秘的細節」。是的,活著的人喜愛神秘的細節,有些重點不能明說,有些記敘無法推論,只能透過隱喻與感覺。本書輯二的主題多與「傷逝」有關:〈巴布的怪物〉與〈怪物之鄉〉前後承接,從校園的人際霸凌、偏鄉的師資流動到童年的記憶、成長的失落,透過怪物的傳說與「巴布」的死生,回到迎接太陽升起的日昇之鄉,藍海無邊,金光擎天,儘管悲傷,卻不知該怪誰,好像也不是誰的錯,這無由的悲傷,就和當時穿過我的風一樣很快遠去。」於是下一篇〈流光似水〉,便從太麻里千禧年第一道曙光寫起,那是一個追溯解密的故事,關於友誼、愛情與音樂。沒錯,〈Here come the sun〉是本篇的主題曲,這讓我想起少年成長電影《Stand by me》,同樣觸及死亡,也同樣探討青春期的苦悶與自我定位,不同的是本文更聚焦於年少輕狂的罪感,以及其後的面對與救贖。文末依舊以夢作結,主角夢見自己睡在太麻里爺爺的福特老貨車上,車子行駛在滿山遍野澄黃明亮的金針花田,「曬著暖烘烘的太陽,覺得好舒服啊,我就這樣被暖暖地曬醒了,醒來以後,發現屋外正下著滂沱大雨,雨水敲打鐵皮屋頂,那聲音真是好聽。」從罪惡感的夢魘清醒,因為光的緣故,那道光,不在天上,而在心底在記憶裡。

 記憶是濃密的薄暮,在衰老中,連後悔也散發著微弱的光。然而,沒有黑暗就沒有光,沒有光就沒有眼睛,黑暗不是無,它帶領我們去看見看不見的一切。輯二第四篇〈山鬼〉總令我想到輯一的〈尋金記〉,兩篇的色調多幽深迷茫,有老病的男子與腐朽的氣味,有老牛樟樹與螢寶荔枝,還有鄉野傳說與流氓神的現身,穿梭於天地人之間。全書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這兩篇,對病苦的細節描摹特別動人,像是父親口腔潰瀾的驚夢哀號,或是罹癌祖父的黑黃皮膚與濃稠體味,感官鮮明,彷彿身在現場卻又不忍卒睹。而父親死後,〈山鬼〉中的主角將繼承農田與農舍,與另一名女子相愛,守護土地,共同孕育霧中之子;〈尋金記〉裡的小女孩和狗,在祖父死後,於山腰的農家果園,全心全意地朝未知狂奔而去。誠如谷川俊太郎的詩句:「我想誰都不會離去 / 死去的祖父是我肩上長出的翅膀 / 帶著我超越時間前往某處 / 和凋謝的花兒們留下的種子一起 // 再見不是真的 /有一種東西會比回憶和記憶更深地 / 連結起我們 / 你可以不去尋找只要相信它」(〈再見不是真的•少年之十二〉)因為相信,所以停留。

 近兩百七十頁的篇幅,輯三的三篇作品只佔二十六頁,就各篇作品的完成度來說,稍嫌薄弱,相較於之前的主題明確與骨肉飽滿,最後這一部分的確使人困惑。而不能不提的是,我雖然最喜歡〈尋金記〉和〈山鬼〉,但〈貨車男孩〉關於性、與暴力的生物性描寫,腥羶、猙獰且赤裸,每每使我興起作嘔之感,很難想像這竟出於一名年輕女子之手,可謂相當成熟。而從處理公豬屍體的畫面歷歷,到男孩打開籠子放小小人一條生路,文末強大的反差轉折,在文字處理上卻是從容有致,耐人尋味,也是一篇不能小覷的佳作。身為教師,對於〈巴布的怪物〉一文很難略過,文中巴布對酷老師的等待,以及一個又一個說「下學期見,巴布。」,卻一個又一個被怪物抓走再也不見的老師,正反映出偏鄉地區師資流動頻繁的問題。學生的期待對比老師的考量,既現實又殘酷,於是巴布便為自己找一個解釋,想出老師是被怪物捉走的說法,何其荒謬又何其悲傷。

 寫人性的黑暗並不難,最難的是在黑暗中寫出希望。蘇珊•桑塔格在〈給波赫士的一封信〉中如此寫道:「書籍不僅是我們夢想與記憶的任意總和,也提供我們自我超越的榜樣。有些人認為讀書只是一種逃避:從『真實的』日常生活逃到一個想像的世界、一個書本的世界。書本遠不只如此。它們是使人得以為人的一種方式。」《怪物之鄉》這本小說有真實有想像,還有太麻里人們如何活著的各種方式,變成大人之後,還是不能免除痛苦的……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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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桑田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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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之鄉
2016/06/21 10:48

從大作中知這本怪物之鄉的小說作者是個年輕女子,

能讓格主一口氣看完的小說可證明作者的寫作功力,

但書中描述生物本能的腥羶色又讓格主有作嘔之感,

猜作者是太麻里人,

或許以怪物之鄉在推銷太麻里,

作者應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