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收到新買的小說,但閱讀之前,我得先把前兩本的心得完成,這依舊是一個強迫症的概念。
賴香吟的《文青之死》是一本沉重的小說,由數個短篇所輯成,從理想到現實的失落貫串全書,與書名相同的〈文青之死〉,很能說明作者對時代的緬懷。書中的主人翁或是驕傲而無力,當想留住的都沒有留下時,她只能高傲而美麗地走開,既然無人相伴歇息,她便站起來獨自去征服;或是無能誠實面對自己的軟弱,說不出一句道歉,因為怕眼淚會掉下來,連站在他人死亡盡頭之前,最最在意的竟然還是自己的眼淚;或是面對躲無可躲的世界,感受痛與暴力的捶打,猛烈的澆熄,一次不死,一百次也總該疲了,於是生之動能消耗殆盡,微弱地呼吸,生活失去熱度,只是空洞的涼。因為日子總得過下去,因為幸福總會吃掉些什麼,因為憂鬱的反面不是快樂,所以「感覺自己如一艘擱淺的船,停泊於荒廢的小漁港,或沉於湛藍如寶石的大海,無限細的日常無限深的人生,一點一滴滲入,船身日益沉重,在無人知曉的海面,徒然不可挽救地下沉……」
就算是正面能量強大的我,閱讀期間也不得不陷入惘惘的悲傷,習於負面思考的好友只看了第一篇,就難以為繼,我完全能理解他的選擇。若要為此書下個註腳,我會選擇Virginia Woolf所說的:「一碰到清醒的現實,我們就完了,生命無非是一場幻夢,置我們於死地的是睡夢過後的清醒,誰剝奪了我們的迷夢,誰就剝奪了我們的生命。」餘生,是失卻性靈的影,無光無熱。文青不死,只是變形,懷抱乾淨的初心前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道阻且長,若非人生總有些輕盈自由的魔幻時刻,可跑可飛,面對愈顯奇幻的時代,恐怕只能懷抱受傷的真心,自舔自憐了。賴香吟在後記裡提到《Amy Winehouse》,也是我前不久才看過的紀錄片,一個優秀的音樂創作者取悅了他人,卻崩毀自己,失卻了自己,也失卻了當初創作的初衷,最終她在大型演唱會中拒絕開口,傷害了事業、他者與自己,因為酒精中毒在家中去世。藝術需要日常無用的靈敏之心,索求其精神的纖細與劇烈,但某些靈敏之心卻與現實一觸即碎,「藝術有其奢華,也有殘酷,身處其中,各憑其命」,文青之死,亦如是而已。
相對於聆聽時代的回音,張翎的長篇小說《金山》則強悍地與時俱進,從廣東到溫哥華,故鄉到他鄉,見證百年大時代裡的華人血淚,小說跨越了一個半世紀的光陰和遼闊的太平洋,從同治十一年(西元1872年)到2004年,涵蓋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加兩國的諸多歷史事件,作者對資料的爬梳與用功,非常驚人,融入情節的手法細膩生動,讓我一天之內看完全書,可謂欲罷不能。此書讓我聯想到幾年前去新加坡時,曾參觀有中國城之稱的牛車水,那是早期華人移工聚居之地,裡面有一個保留當時生活樣態的原貌館,走進展館,猶如穿越時光隧道,來到一百多年前的牛車水,一間間細小而擁擠的木屋,再現了早期移民的生活情景。《金山》從清末華工方得法遠赴加拿大淘金修鐵路講起,詳細描繪了廣東開平一家五代人在異國他鄉悲苦的奮鬥歷程,以及他們與故土親人的悲歡離散,將幾代中國人如何在異國篳路藍縷、前仆後繼殺出一條生存之路,寫得血淚斑斑,使人歷歷可感。這絕非參觀紀念館的浮光掠影所能相比,文字的力量把歷史帶到眼前,埋入心底,令人久久難以平靜。
讓我深感震動的,還有張翎在序文提到寫作此書的動機,那是她受邀參加海外作家回國采風團,來到著名的僑鄉,四邑之一的廣東開平。「就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後來成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碉樓。這些集碉堡和住宅為一體的特殊建築群,是清末民初出洋撈生活的男人們將一個一個銅板省出水來寄回家蓋的,為了使他們留在鄉里的女人和孩子們免受綁匪和洪澇之苦。……這些樓宇不過是一個動盪多災顛沛流離的時代留在南中國土地上的荒誕印記。」然而當她進入一座尚未被後人的油漆刷和水泥刀碰觸過的舊碉樓,看見一件褪了色的舊衣,一雙掛了絲的襪子時,撥動了她作為小說家那根靈感的弦,依稀聽見了遙遠過去的某個女子,發出無聲的邀請,於是,「我強烈感覺到,我寫《金山》的時候快要到了。」
由於當年的華工大都是文盲,修築太平洋鐵路這樣一次人和大自然的壯烈肉搏,幾乎完全沒有當事人留下的文字記載,是以書中提到方得法九死一生的工作細節,乃來自大量中西史料回溯的碰撞和對應。小說家的書寫從來不只是房間內的想像與虛構,大量閱讀、實地考察都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功,我能感受到作者以文字帶孤魂返鄉的初心,她以客觀平實的筆法,把焦點轉入一個人和他的家族命運上。「在這個枝節龐大的家族故事裡,淘金和太平洋鐵路只是背景,種族衝突也是背景……,人頭稅和排華法也是背景,二戰和土改當然更是背景,真正的前景只是一個在貧窮和無奈的堅硬生存狀態中抵力鑽出一條活路的方姓家族。」所有的史料只為還原當時華工求生的真相,不堆砌,不賣弄,回到情節、人物與對話,這是小說家的悲憫,也是說書人的功力。
書寫成立了,世界就成立了。曹雪芹說「滿紙荒唐言」,其實並不荒唐,透過書寫,才能產生慾望、飢餓、疼痛、老死、重生等種種存在的感覺。我很喜歡瘂弦說的:「沒有細節就沒有文學。」對小說創作而言,尤其如此。曾聽賴香吟從她的長篇小說《其後》談創作的傷痕與重建,正因為每個人身後都有破碎的故事,擁有對碎裂、瑕疵的理解,是以怎樣心碎的人都彷彿能在此得到療癒,透過文字細節,帶領我們進入與消解。而之前讀過張翎中篇小說選集《餘震》,四篇小說分屬不同時空,但都沿著時間縱軸加以延伸與發展,作者以錯置穿插的方式,帶出人物的心靈成長與變動。流離是不變的主題,花不常開月不圓,書中人物的婚姻多有殘缺,生活不定,男人的個性多半溫懦,是女人跪著用肩撐起一片天,給家和孩子一線光一分暖。明明寫的是遙遠陌生的國度與時代,卻能狠狠敲進我的眼我的心。
這仍是細節的力量,來自作家的觀察、用功與體驗,所以文字版塊得以移動撞擊,所以讓讀者餘震隱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