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失戀33天》，一晚上的心情都很舒服，像不經意遇見了一位聊得來的酒友，誰也沒勸誰，一瓶酒就見底了，分手時有些意猶未盡，卻也沒有肉麻到難捨難分。以我的標準，這是一部好電影，故事還給導演，人物留下交情。」這是大陸導演馮小剛的影評。看完《人生就怕不鹹不淡》後，必須承認這是本辨識度很高的雜文集，明明白白體現了作者馮小剛「說實話，省心」的理念。

　  說到時尚，「就是在藝術和商業兩界左右逢源，牽媒搭線，為財富勾引天才，讓天才揮霍財富。用小眾的審美製造一時的新潮，引來大眾的模仿，最終徹底爛街，淪為惡俗，周而復始，精神變物質，內在變外在。」說來精準扼要，令人忍不住拍案叫絕，但作者自承絕無貶低時尚之意，因為「時尚代表的是慾望，誰敢說自己不是慾望的俘虜？」這種綿裡藏針的幽默，諧謔虛偽又不吝包容，化憤世為可笑，像一碗去火的酸梅湯，餘味無窮。此外，對於某些洶湧澎湃、氣吞山河的音樂，馮小剛覺得是把喇叭推劈了炸耳鬧心的最強音，看似霸氣，卻往往讓人覺得不大氣，「究其原因有二，一是不自信，二是沒有想像力。以為聲大、節奏感強，就代表走在時代前列呢。怎麼就不能從容地娓娓道來呢？」就像把麥克風音量開到極大，強迫收而不聽，還不如款款將內容說到人的心底去。

　  文中第二部分名為「惦念的人」，談的是作者生活中的重要他人。我覺得電影拍久了，是不是也在別人的劇情裡體驗了太多人生，以至於某些譬喻及體會，顯影得令人驚心。像是提及他的妻子同時也是演員的（徐老師〉一文，馮小剛破題就說「愛是有壽命的，普天之下無一倖免。相愛是彼此被對方深度催眠。最好的結果是，兩人一起醒了。」之後填充了許多生活細節，結論是「娶了她，我三生有幸。」沒有纏綿蜜語、溫柔離合，卻是實心實情，深刻歷歷。再如提到與他合作多部作品的葛優，除了借周星馳之口讚美他的演技外，還說到自己評演員這項獎時，條件只有一個，就是看這個演員演出這個角色是否具有不可替代性。基於這樣的信念，所以《編輯部的故事》李冬寶一角，他直覺非葛優莫屬。還有同為導演的姜文，曾對他說過一番話，意義非凡。姜文說：「電影應該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的東西是葡萄，很新鮮的葡萄，甚至還掛著霜，但你沒有把它釀成酒，開始時是葡萄，到了最後還是葡萄。另外一些導演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知道電影得是酒，但沒有釀造的過程。上來就是一口酒，結束時還是一口酒。更可怕的是，這酒既不是葡萄釀造的，也不是糧食釀成的，是化學兌出來的。」這段話真是大有學問，讓我聯想到教學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原理？應該把知識轉化成生活的智慧，就像把葡萄釀成酒，不能僅僅滿足於應付評量與考試，只是做一杯又一杯的鮮榨葡萄汁。

　  看似快人快語的犀利背後，馮小剛仍有藝術人的敏銳與感性，我非常喜歡他在「眷戀的味」輯裡關於地景的描述，雖然他拍片強調苦難中生長出來的幽默，但來自文字的詩意想像，竟能描繪得如此令人心折。寫他收留一條流浪狗的因緣，起首是「天藍得非常的國慶日，窗外異常明媚，滿眼的綠，隱約能夠聽到樹葉在風裡搖擺發出的聲音，陽光被吹得忽明忽暗、閃閃爍爍，坐在房間裡有如置身水世界，整扇窗子波光粼粼。」在這樣的日子裡，他借法王一句話「那一天，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遇。」引入這條冥冥有緣結識的狗，由陌生到熟悉，再牽連到萍水相逢的一名妓女，可以如狗一般匍匐在人前，任憑蹂躪踐踏，只為護衛腹中卑微的生命。我於是相信他的商業或也有悲憫。在〈想念〉一文中，作者寫離開重慶的不捨，「喜歡重慶的口音，巷子裡瀰漫的鍋氣，山坳裡一層層濃得化不開的綠，更癡迷於山城的夜幕，躲在臨江的房子裡，看對岸嵯峨的輪廓，紅塵萬丈，撲朔迷離。」三言兩語，隨電影鏡頭移動，便是鮮活的感官之旅。還有，去過北海道的我，對於他寫北海道的冬季，同樣心有戚戚焉：「在北海道待了一週，人生像按了慢放鍵，雪在慢慢地落，不記得有聲音，不記得有顏色。」但等回到台北，打開靜音鍵，世界由黑白變回彩色，速度由慢放變快進……

　  拍電影是件累心的事。侯孝賢拍《聶隱娘》時等待光影嵐霧，馮小剛拍《非誠勿擾2》在海南島取景，一樣需要老天爺賞飯吃，「海南島沒有北京熱，天高雲低，雲的影子摸著起伏的山巒，在綠得化不開的熱帶雨林上移動，很合適一段不著調的戀情拉開序幕。」但「雨愈下愈大，山海淡出視線，滾滾雷聲像發燒友的試音碟在左右聲道來回環繞。」又是徒勞無功的一天，除了農夫之外，導演應該也是看天吃飯的行業之一了。每個電影人應該都有自己想拍的片子，念茲在茲，孜孜矻矻，「拍電影如果沒了企圖心，就像沒有欲望還要做愛，就剩受罪了。」《一九四二》對於馮小剛來說，便是這樣的一部創作，他說：「有點像談了十幾年的戀愛終於領證結了婚，新婚之夜遠沒有當初想的那樣蓄勢待發，魂飛魄散，該看電視看電視，該織毛衣織毛衣，誰有沒有不待見誰，媳婦也確實是好媳婦，就是有點不鹹不淡。」當中的酸甜苦辣、正反評價，大概也就是這般盡在不言中了。面對自己醞釀已久的夢想，終於實踐的瞬間，恐怕是失落大於狂喜，平靜多過期待吧！

　  馮小剛的直言讓他在影壇引發不少爭議，可是作為一名永不退縮的戰將，我真的很佩服他的強悍，在沉寂休養的時候，他依舊誠實地作自己：「每天打球、喝酒、聽各種嚴肅和不嚴肅的音樂，誰約我都有空，安逸得一塌糊塗，革命意志空前地消退，義無反顧回絕所有正事，不是沒時間，是沒興趣，拿錢勾搭我，我也不上當。」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豪氣，但面對不友善的批評，我沒辦法像他那般挑釁：「你們可千萬不要因為好奇心失了氣節，我也不需要你們為我的票房添磚加瓦。咱們可以永遠勢不兩立，在讓你們不痛快這件事上，我也一定會交足功課，生命不息，衝鋒不止。」在一個以網路為依據，以謠言為準繩的時代，聽聽當事人現身說法，觀看不同的生命樣態，品嘗有鹹有淡的人間滋味，這便是我讀完此書的最大收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