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看完阿潑《介入的旁觀者》和黛安•艾克曼《人類時代》二書,這兩本書也是去年中時開卷的年度好書,之前曾在課堂上介紹過,沒想到上週就冒出兩個小孩要來借書,能夠和學生一起共讀分享,是件非常快樂的事,但老師的書評未寫,得趕緊留下心得,再送給學生慢慢閱讀,因為這都是急不得的好書啊!
誠如作者介紹所言,阿潑(本名黃奕瀠)受過新聞學與人類學的訓練,是以在《介入的旁觀者》中,可以看到她走訪世界各地,一一留下對族群的觀察、生態的報導、政治的分析與文化的省思,視角多元,但尊重的信念與人道的情懷一致,她轉述中國異議作家李承鵬的話:「我的寫作不是為了真理,真理離我太遠,我只不過為了尊嚴。智力的尊嚴,記憶的尊嚴,親情的尊嚴,表達的尊嚴,生育的尊嚴。」此語令人動容。書中呈現的種種議題往往沒有答案,不管是到馬拉威擔任醫院志工看見的活著之難,關於痲瘋病患者失去普通人生的悲吟,還是從查理事件探究當代文明衝突,或是偏鄉醫療資源不足所反映的生命輕重,阿潑以理性之筆佐以電影、文學的徵引與感性,使我睹之沉重、感受深切。吾人日日觀看新聞報導的標題,卻未曾想過那是一個人的人生,像是樂生療養院裡的老人家,像是廣島核爆後的倖存者,像是每年春節返鄉的中國打工者。我在電影《戀戀銅鑼燒》裡,看到同樣被汙名化的日本痲瘋病患者;在報導文學《車諾比的悲鳴》裡,讀到核災發生後一個個殘忍又奇異的故事;在中國詩人秦曉宇編選的《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藏》中,聽見分散中國各地移民工被剝削異化的心聲。
個人生命與他所生活的政治世界是分不開的。所以,書中談南韓電影《正義辯護人》所反映的白色恐怖問題,希望人們記得歷史,避免錯誤的選擇;談中國電影《歸途列車》裡的農民工,無法理解自己離鄉背井製造出的產品,是一群沒有臉孔、只能背負自己故事的人;以及從《海角七號》反思親日仇日的情感,借李喬《寒夜三部曲》談台籍日軍掙扎在熱帶叢林裡,那輕易赴死、不惜與生命為敵的心念。自稱菜鳥人類學家的作者,書中有好幾篇走訪原住民部落或少數民族地區的報導,都讓我想起人社班學生在經歷布農族曲冰部落的偏鄉服務後,陸續閃現在作文、閱讀心得與討論發表時的感觸,她們坦言在上山之前以為自己知道了很多,卻是在上山接觸之後,才明瞭自己的無知與無力,對這些青春的少女來說,歲月還很長,但我相信曲冰之行將始終與她們同在。阿潑當然走得比學生更遠,她看見課輔班之於偏鄉的意義,如何彌補隔代教養的不足;她從林克孝《找路》一書,看見泰雅族青年如何想要扭轉失去名字的命運;以及維持母系社會系統與走婚習俗的摩梭族,因觀光化所帶來的變遷與文化衝突。這本書除了文化人類學的底蘊外,還兼具生態環保的思考,從台灣櫻花鉤吻鮭的保育,到四川羌藏自治區的山林砍伐,以及柴靜《穹頂之下》所呈現的空污問題。而以上種種,都存在於這個悲傷有時,快樂有時的人間世。
如果《介入的旁觀者》是以新聞人類學的觀點探看世界,那麼黛安•艾克曼的《人類時代》,便近似以生物科技的眼光凝視人間。相較於阿潑的憂心忡忡、悲憫情懷,黛安•艾克曼對於眼前與未來的人類世,雖不乏科技倫理與生態失衡的焦慮,但大致上仍以詩意之筆著墨出一幅明亮驚喜的願景。像是將夜景形容成人類在星球上的電力指紋,在城市血管流動的鉻黃能量,「在無止盡的太空穹蒼,宏偉壯麗的繁星劇場之下,我們在地面上創造了我們自己的星座,並且以我們的成就、企業、神話,和領袖為它命名。」但同時又引加拿大攝影師伯丁斯基之言,說明如何以攝影觀看人類對風景所造成的改變,在呈現風景和工業供應線改觀變形的同時,也以詩意的方式敘說一首悲歌。又如以我去過的新加坡「濱海灣花園」為例,談都市綠洲的可能,並藉著綠牆、綠屋頂和永續設計的建築物,野生動物走廊、都市公園、太陽能和風力,以及葉片會發光的樹木(取代街燈),想像另一種可能,讓公共場所和家庭成為活生生的有機體,使人類生活的根更加深入自然世界。
閱讀過程中,我一直對於作者的樂觀感到不安,雖說科技可以來自人性,可是電腦都可以戰勝人腦的今日,人類真能擁有絕對的主控權嗎?向自然借鏡是人類的可行之道,書中的非洲建築師以白蟻丘奇形怪狀泥鑄的角落縫隙為靈感,讓清新的空氣可以自動流入取代;或是像「巴黎住宅」的建築師,向地鐵車站來去匆忙的人體商借多餘能量,轉換為附近一棟社會住宅公寓的地板下暖氣;瑞典同樣使用人體加熱來為建築保暖,「在這敦親睦鄰的黃金法則科技之中,人人都分享來自他們細胞中小小的營火──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無私無我?」當人們為是否發展核電爭執不休時,耗資四千億美元的沙漠科技計畫,將由非洲陽光滿溢的沙漠收穫太陽能,用管線送到全世界。但這世上不是只有人類,為了適應都市生活,有些動物發展出新的變化,生態學者發現崖燕為了安全飛越公路,因此留下適者生存的短翼。黛安•艾克曼在書中寫道,數千年來人類任意地搬移生物,企圖重新安排自然,如同重新安排客廳的家具一般。令我不禁想到阿潑在書中曾提及,台灣在運送過程中摔落的河馬的眼淚,對遠離棲地的生物而言,自然還是自然嗎?
《人類時代》談到地球科學家發明了「人類生域」一詞,用來說明「主宰目前地表的人類與大自然的混合系統」,但從史蒂芬•史匹柏《戰馬》及吳明益《單車失竊記》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人類徵召許多動物為我們打仗,書中提到這些動物也有能力感到恐懼與折磨,然而牠們別無選擇,但這種讓動物遭受各種研究與戰爭虐待的日子即將過去,因為有機器騾子取代馬匹和卡車,有機器跳蚤可以躍過窗戶偵查,還有體操機器人可以取代士兵,唯一難以克服的是狗兒靈敏的鼻子。看起來似乎明天會更好,有冷凍方舟貯存五千多種動物的DNA,有人際神經生物學的研究,有可以在血管內穿梭自如的奈米機器人,還有透過網路鏡頭讓大自然來到眼前,讓人們不用出門,即可在虛擬的塘邊觀看動物生態。當新科技帶來種種福利時,我們感覺不到冰山的寒冷、聽不見浪濤與海鷗的合唱,聞不到青草、糞便和鮮血辛辣的混合氣味,感受不出像砂紙一樣粗礪的太陽。我們活在感官超載的世界裡,也活在感官的貧乏之中。
所以,在為讀者描繪一幅看似壯麗便捷的願景之後,黛安•艾克曼提出公允的評論與提醒:科技為人類帶來眼界、新奇與修繕,將大腦塞滿,卻和身體失去聯繫,喪失感官的熟悉感,也喪失發自內心的存在感。就像再生醫學能夠透過三D列印修復不完美體形所失去的功能,或是電子人類學研究人類和機器人如何與物體互動,又或是微生物怎樣影響人類的性格與心思,凡此種種,怎能不對人類世的倫理與社交產生重大影響?又怎能不對這受到祝福也受到詛咒的能力感到心慌?當人類對世界擁有巨大影響力的此時,大自然依舊是我們的母親,但她已經上了年紀,隨著我們清楚知覺到她有多麼脆弱,並開始在她的慷慨之外察覺其限制,這種覺察何嘗不是一種天啟,要人類開始扮演慈愛照顧者的角色?讀完此書,對我來說,不啻是某種形式的啟蒙與震撼,科技日新月異,生態千瘡百孔,兩者間如何善解補救,在介入的觀察之外,恐怕還需要具體的行動與溫柔的智慧。
「以緩慢的速度走對方向,比以高速走錯方向來得更重要,因為挑戰不在科技,而在於改變人們思考的方式。」悲傷的旁觀也好,樂觀的想像也罷,關心生物關注環境,感到心疼感到痛苦感到希望與期待,都是身而為人的必要之感。因為閱讀,為我帶來更多的可能與思考,這是人永遠不會被機器取代之處,也是身而為人的尊嚴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