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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而不默的靜
2015/09/24 15:16:58瀏覽457|回應1|推薦28

   有沒有一種散文,叫作「寂寞書寫」? 它不是繁華落盡、斯人憔悴的蒼涼,不是夜半讀詩、望斷天涯的寥闃,也不是驀然回首、無語目送的慨憾。它是一種敏感,一種軟弱,卻又甘願為之忍受的諒解。這是李娟《最大的寧靜》,她在2010年冬天隨一家哈薩克牧民進入他們的冬季牧場,開始三個多月的雪地生活,開始看見天,感受地,察覺人在天地間的氣味,萬物與之傾斜。

   是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裡,看著輕飄飄的圓月越來越堅硬,銀白鋒利,然後月亮越來越凝重、深沉,長夜緩慢有力地推上來,地球轉過身去,黑暗的水注滿世界的水杯……,這是難以形容的黃昏的力量。滿天雲霞像大河,一股腦兒地湧向落日,彷彿那裡是世界漩渦的中心,而落日沉默許久。「夜色繼續從大地向天空升漲,小半個月亮斜擱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雪地晶瑩閃亮。天上是深藍的星空,地上是白色的星空。」那是上下皆星、天地相合的宇宙,一個閃熠飄浮的世界。

   這樣的世界也會降落。李娟說,「太陽未出時,全世界都像一個夢、唯有月亮是真實的;太陽出來後,全世界都真實了,唯有月亮像一個夢。」在這樣的大地上,舒展動盪,沒有高大的植物,沒有堅強的岩石,黃沙漫漫,一切坦曝無餘,無可遮蔽,唯一得以依傍與棲居的,當然只有大地了。除了庇護人們的地窩子外,若觀察大地的痕跡,最大的痕跡是路。在空敞的天空下,一片片戈壁纏繞著一片片沙丘,永無止境。站在高處,四望漫漫,身如一葉。然而人並不微弱渺小,人的氣息才是這世界裡最濃重深刻的劃痕。

   即使黃沙一線,卻已能感覺到他了。因為牲畜的腳印漸漸凌亂、焦急,然後漸漸密集,漸漸形成無數條小路。這些小路又漸漸清晰,漸漸向著人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攏。是以整個世界都向著他傾斜,他就是這荒野的主人。這是生命的呼吸,無可替代的召喚。讓我感到震顫的,還有作者對人心的書寫。往昔,當人們在停止勞動的閒適時光裡,會剝下潮濕的樹皮,精心地烘烤簡陋粗糙的皮衣皮褲。所以,當一個穿著紅色皮衣的騎馬人從森林緩緩走出時,「外人看到的不是衣物的紅色,而是他心裡的紅色,他的紅色依附著這世上最最微小的愛美之心」,李娟如是說。我遠隔著時間坐在遙遠的此端,彷彿也能感覺到那人的滿足與寧靜。 

   看似美麗的情境,卻是處處艱辛。為了生存,要抵抗寒冷,要無所不食,要能延展心靈觸角,為荒漠植物取詩意的名字。當鳥兒遠走高飛,蟲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的動物無不備下厚實的皮毛和脂肪,連人也圍裹了重重物件。但無論如何,寒冷的日子總是意味著寒冷「正在過去」。牧民的生活哲學發人深省:寒冷並不是晴天霹靂、不是莫名天災、不是不知盡頭的黑暗,它是這個行星的命運,是萬物已然接受的規則。既然生活在四季的正常運行之中,就算寒冷痛苦不堪,卻理所應當。寒冷可以抵抗。

   哈薩克民族對酷寒的抵抗,反映在對食物的需求。牲畜是財產,也是食物,宰殺羊隻時,灌水、祈禱、抽刀子,一氣呵成,大約生命的事情終究各歸其途,安心就好。誠如哈薩克作家葉爾克西所言﹕「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而李娟破戒吃馬肉,也只是為這歷經祈禱後的宰殺感到安心,「眼下這個大盤子裡盛裝的僅僅是食物,是馬兒留給我們的最後的力量,幫助我們度過長冬的力量。」然而最吸引我的,其實是她對奶茶的描述:把碎麥子泡進奶茶,再拌上黃油,每細細咀嚼一下,幸福感的浪潮就襲捲一遍身體的沙灘,將沙灘上的所有瑣碎腳印抹得一乾二淨。如果油煎麵的香是金光大道的香,那麼奶茶的香便是山路十八彎的香了。畫面歷歷,感官全面甦醒,大概也只有在極度苦寒之處,才能細細體會這種美好,意味深長。

   在冬季游牧的日子裡,作者看到雪停後的晴空,明朗燦爛得無從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把雪悉數交給了大地,從此不再沉重。然而在積雪的大地上,仍有處於飢凍的生命陸續繁衍,當熊貓狗勉力從坍塌的窩產出六隻小狗,怕冷的母狗獨自放任小狗於敞開的羊糞堆裡,夜夜慘叫,滴水成冰的冷令人憂心。但生命遠比所看到、所瞭解得更結實,更頑強,剛出生的小狗們居然全都活了下來。閱讀至此,只能以奇蹟視之。動物之外,雪地植物也在李娟的筆下變得浪漫動人:有末端捲曲的淡青色「纏綿」草,有柔軟綿薄的「蕩漾」草,還有頻繁分叉、均勻細緻而苦心扭轉的「抒情」草。但最最令我讚嘆的,是李娟將型態溫柔卻密密長滿脆弱的細刺、防備又期待的淺色草,取名為「黑暗」。是苦中作樂也好,詩心盎然也罷,荒涼寒漠亦有春意迴盪,情思渺渺。

   十八歲之前待在城市的李娟,對於其後生活的差異感受深刻。她發現,從事牧業的孩子,因為環境單純,小的時候總是顯得比實際年齡小,一旦長大了,在長期酷烈的氣候中放牧勞作,又總顯得比實際年齡大。成長是如此緩慢,衰老卻如此迅速。面對這樣的生活,我既好奇又怯懼,「了解」固然能帶來接納,會不會同時也有無奈無力的撕扯?誠如作者自云,在這樣的生活中,並不是「體驗」的時間越長,就越理直氣壯。恰恰相反,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軟弱,越來越猶豫和遲疑,越來越沒有勇氣。正是在日日夜夜的相處中,感受千絲萬縷的觸動,透過一點一滴的拾撿,知道得越來越多時,會發現不知道的也正在越來越多。當「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長,自我的世界便從兩邊同時打開。接觸美,也看見苦。 

   「當我以為世界是籽核時,其實世界是蘋果;我以為世界是蘋果時,其實世界是蘋果樹;我以為世界是蘋果樹時,但舉目四望,四面八方是無邊無際的蘋果樹的森林……」這是李娟在第四章〈最後的事〉裡所提到的。就算已經隱約看到牧人和荒野的命運,有所瞭解,有所準備,卻仍張口結舌,不由自主地著急,混亂。越是向遠處望去,越是容易為細小近物所跌倒。更令人難受的是,明明能指出最殘忍的事實,卻越是想轉過身去……。面對漢人文化的衝擊、生活型態的改變,旁觀無可挽回的變形與失落,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在消逝之前,感謝作者寫下寂而不默的靜,於雪漠漫漫的風中,款款低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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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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