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戲院,迎向亮晃晃的夏日,熱浪襲面而來,全身卻直打寒顫,拂不去心底的黑。看完《醉生夢死》後,毫無迷濛之感,反倒對於社會邊緣的痛、底層的悲,更加清晰歷歷。 相較於金基德的殘酷逼視,此片同樣有令人不忍卒睹的畫面,但張作驥以螞蟻、蛆吳郭魚、老鼠等動物,隱喻人世的汙穢噁心與悲哀求生,竟使我聯想到趙德胤《冰毒》中被宰殺的黃牛,面對冷漠棄殺的命運,不由自主,莫可奈何。這樣的生活著實離我太遠,卻依舊能精準地撞擊到我,是片中母親的愛與苦,同志的夜與隱,啞女的低與輕,以及主角的飄浮與沉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艱辛。 總是認真生活、樂觀陽光的我,對於玩世不恭、隨波逐流的生命很難理解,可是看到飾演母親的呂雪鳳,一邊喝酒一邊對兒子念念有詞,無非是抱怨是慨嘆還有說不出口卻心照不宣的擔憂;看到小兒子李鴻其攬著醺醉的母親跳舞、用艾碧斯酒為啞女倒出「LOVE」的字樣來點火,最後把飼養的吳郭魚放回河裡去;還有鄭人碩優游於諸女子之間招搖撞騙,卻終究過不了自己真實的情慾關卡,華麗周旋下的幢幢心影令人動容。這些仿若異世界的他者,卻是同樣天空下一起呼吸的芸芸眾生,因為看見,所以試著去懂。 李鴻其飾演綽號「老鼠」的主角,以獨白方式推動劇情鋪展,他將看似無所用心卻有情重義的浪蕩性格,詮釋得自然深刻。一幕他用幾十瓶養樂多插上吸管代替蠟燭,幫人人輕賤的啞女慶生畫面,看得我滿心糾結,最後當受盡凌辱的啞女放下心結,忍不住輕輕靠過去親吻他的臉時,那愕然又柔軟的表情終於讓我落下淚來。江湖猙獰,終有相濡以沫的真情,那是一傷再傷、一痛再痛後仍願意去掙扎去相信的生之驅力。而片尾對著母親長滿蛆的屍體,那哀傷欲絕又嘔吐不止的肢體表情,演來痛徹心扉,看得我掩面而泣,不由自己。莫怪乎今年台北電影節將影帝頭銜頒給他,自有其道理。 透過不同場景,《醉生夢死》營造出迷醉的氛圍,使人坐立難安。市場中的小徑總是黑,那是劇中人由外在世界回到家的必經通道,由光亮回到幽暗,從應付他人到面對自己。西門町的紅樓一景,鋪陳了紅男綠女的種種相遇,愛欲騷動,汩汩流洩。我特別喜歡片中的寶藏巖夜景與河邊垂釣﹕ 山下萬家燈火的絢麗,猶如黑暗中的一絲暖一點光,為無望的人生帶來些許期待;而釣客在長久等待後的收穫,不盡然使人滿意,卻無無損於日日夜夜的凝視守候。李鴻其慵懶、低沉又略帶自棄的語調,搭配上述場景的表情,毋需多說,已勝千言萬語。 電影以李白〈將進酒〉的詩句開場,企圖傳達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及時行樂,是以全片常令人有種「我倆沒有明天」之感,不管是雲雨翻覆還是刀起刀落,皆是酣暢淋漓、快意恩仇。然而,李白此詩的收束是「與爾同銷萬古愁」,萬古之愁是無解之憂、難抵之痛,從何銷起? 如何斷絕? 所以張作驥以魔幻的手法作結,讓死者重生,苦者展顏,弱者踽行,一樣的天光,人潮依舊,穿越市場幽徑,歡迎來到人間的異次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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