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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單車的時代印記
2015/07/04 17:26:11瀏覽751|回應0|推薦26

   「一輛老鐵馬,已注定在生活裡不全,在時間裡不全,在故事裡不全。」《單車失竊記》不是本求全的書,吳明益在時間的回收場裡,撿拾各種記憶零件,根據單車的追索、戰爭的回溯、家族的互動,以及人事的偶遇牽引,湊合成一幅時代拼圖。

   「我常以為,小說作者用三根實的柱子,引導讀者相信七根虛的柱子,讓他們走進文字創造的堂皇、寒磣、奇幻或非現實性的城堡。」在《睡眠的航線》中,一輛虛構世界裡的腳踏車,確實也是作者真實生活裡插在心頭上的一根針,是他人生裡一個掩蓋良好,卻像深深的陷阱一樣的存在。為了回應讀者對於腳踏車下落的疑問,因而有了這本書的發想。書中主角同樣是作家,吳明益藉此陳述自己對書寫的看法﹕「我有時會想,寫作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職業,社會如何容許一群人使用人類自造的一種符號體系,去編寫故事,並且從中牟利? 而這個職業的人又是如何扭曲、打造、鎔鑄字詞的意義,得以讓另一個人閱讀到的那一刻,感到激盪、低迴,乃至於像是受刑?」閱讀此書的過程,的確不時有激盪、低迴之感。而熟讀吳明益作品的讀者,更不時可以發現《睡眠的航線》中的時代細節、《天橋上的魔術師》中的商場空間,還有《浮光》攝影散文的遊民生活,與《迷蝶誌》中的蝴蝶生態。更特別的是以筆記形式穿插在各章節的「鐵馬誌」,維持了吳明益一貫的知識性書寫,融合了情節敘事,具有短暫抽離又暗中承接的作用,卷首分別是作者手書各國自行車設計師的名言,如義大利Masi單車創始人所說的﹕「單車的工藝性,就在於它能承受的所有壓力都已經在技師打造時被充分決定。」是本章的提點亦可視為眉批,讀者不妨自由連結。

   在第二篇「鐵馬誌」筆記時,曾提到一部武車(腳踏車)就是一間移動的雜貨鋪,特別是關於麵茶的敘述。我忍不住就此詢問母親,她憶起小時候遠遠便聽到茶壺加熱的「嗶﹗ 嗶﹗」氣笛聲,便知道賣麵茶的小販來了,但是因為外婆自己會炒麵茶(先將砂糖、紅蔥頭、麵粉各自炒熟,再加以混合,放在罐子裡,等要喝時再加熱水攪拌即可),所以她從不買,甚至舅舅在馬祖當兵時常常肚子餓,外婆還特地將自製麵茶裝在奶粉罐裡,用包裹寄過去。這是閱讀時的小插曲,也呼應書中的台灣社會現象。但在二戰的脈絡裡,作者同時涉獵了原住民被日軍徵召作戰的內容,讓人聯想到黃春明〈戰士﹗ 乾杯﹗〉中身不由己的原住民命運。但吳明益不以控訴戰爭的筆法行之,而以優美的敘事帶出與自然融合的文化內涵,如語言的使用是﹕「我漸漸發現,巴蘇亞的日語往往被用在敘事裡,而鄒族語則會在表達感情與景色的描述時出現。……因為這兩種語言在講述者的身上已經合而為一,鄒族的聲腔與日語的聲腔,就像山壁和風、樹以及生長其上的寄生植物,再也難以分解開了。」又如與生活結合的譬喻方式﹕「箭永遠只追得到應該死去的山豬,要活下來就要比箭快,比射箭的人聰明。」更令我動容的,是躲在防雨帳裡的阿巴斯,當他以鄒族獵人血統的直覺搜索,發現馬來虎穿過樹叢行來,在牠離開之後,「阿巴斯不知不覺中掉了眼淚,在這個叢林裡他甚至沒辦法決定自己的進入或離開。這座叢林簡直就是一個時代。」這段話震懾了我,何止是置身於叢林的阿巴斯,置身於戰爭中的每個人,又有誰能決定自己的進入或離開? 我們的時代何嘗不是危機遍布的叢林,隨時有比馬來虎更凶險的目光窺伺?

   而承接前一本攝影散文集《浮光》的關注,本書透過主角與阿巴斯的對話,探討戰地攝影的內涵﹕「不論是在戰爭發生的地方,或是戰爭已經結束後的地方,有人特地去按了快門留下一些畫面,這樣的事,它根本的意義是什麼?」這讓我聯想到《薩爾加多的凝視》及其承受的批判,呈現飢餓、苦難的影像的目的究竟為何? 如果站在那兒只是聚焦拍攝,傳送影像到底能改變什麼?而阿巴斯的回應是﹕「因為得到現場去,拍照的人或多或少,一定會被那個現場改變。你每按一個快門,如果你真的有在看,你一定會被那個現場所改變。」直視太陽過久的人,眼睛會留下傷口,所以薩爾加多的靈魂傷痕累累,那絕不是消費他人苦難以換取名利的居心,而是自始至終被同情心與良心的鞭子所攻擊。那樣的照片很刺眼,並非只靠正直就能理直氣壯地站在那兒,面對垂死之人,需要更多的理由才能說服自己。「所有的藝術終究是自私的,它不一定會改變別人的想法,但改變了什麼你自己最知道。」所以擔任戰地攝影的阿巴斯回到台灣開店,所以薩爾加多回到巴西種樹,鏡頭不能做到的事情,還是得回到鄉土沉澱與實踐。然而,作者在最後留下了這樣的說明﹕訴說戰爭故事或拍攝戰地照片,並不能阻止人類重複這樣的事,唯有進入當地的精神,才能讓照片擁有摧折人心的力量,產生獨特的世界觀,這會讓觀看者感受到更複雜的情緒,感覺被擊倒,感覺上了天堂或下了地獄。我想,這就是薩爾加多的影像帶給我的感受,也是至今仍有攝影記者願意冒著生命危險遠赴戰地的原因。

   誠如作者所言,此書涉及二戰戰史、台灣史、台灣單車發展史、動物園史、蝴蝶工藝史等等,那麼,要如何讓單車與戰爭結合呢? 二戰時日軍取道馬來半島攻取新加坡,在這場戰役中,日軍以腳踏車為主力的「銀輪部隊」在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便將數百哩的戰線打通,渡過柔佛海峽,讓英軍投降,使八萬名英國、印度、馬來軍人成為日軍苦力直到戰爭結束。我不禁想到之前去新加坡參觀的樟宜監獄禮拜堂與博物館(Changi Chaple & Museum),那是二戰日軍佔領時期用來關押英軍戰俘的地方,如今陳列著戰俘使用過的物品及書信、照片等,一幅幅高大金髮戰俘在日軍監督下的勞動影像歷歷在目,適巧與這一段敘述相互對應,則人身之於戰爭的無奈無常,實令人喟嘆。經歷過戰爭的人,身上都有類似的印記,得以相互理解,本書的單車便是循此印記一路流落,又一路歸返。因為樹的庇護而活下來的穆班長,在和日軍對峙的時間裡,躲在樹上短暫睡著,只要一醒來看見陽光仍透過葉間灑落,便知道自己還活著,樹也還活著,於是,「痛苦會在那一刻走錯房間。」同樣歷經戰爭苦難的主角父親,聽到穆班長的一席話,明白兩人身上都存有那段徘徊不去的時間,所以留下單車,作為指認的信物。

   一個故事牽引著一個故事,主軸無非是單車,其間交織著親子關係、戰爭記憶、族群文化、人地關係與動物倫理,當然,誠如吳明益自己所說的,還偷渡了動人的愛情。面對難以抗拒的命運,在歷經種種失去與無常之後,靜子說﹕「那是一個你沒辦法好好愛一個人的時代。」我想到川本三郎《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後被山下敦弘拍成《革命青春》,由妻木夫聰、松山研一主演),敘述日本學運世代兩個年輕靈魂,因為理想而與現實衝撞的故事,但主張以革命改變世界的青春生命,其實連怎麼認真愛身邊的人都不懂。放棄也好,堅持也罷,愛一個人或一個時代,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兩者且相互影響。但書中以為自己此生關於愛情的習題已經做完、再也沒有需要再寫的靜子,在遇到穆班長之後,談話時會感到暈眩與恍惚,於是她想著﹕ 眼前這個男人讓她想打開門,邀請他進來,坐在擦得一塵不染的桌子前面,整個下午都看著窗外的風景。這種不設防的安心、無語靜定的默契,難道不是落盡繁華後的愛情?

   《單車失竊記》中有知識紀實、戰爭敘事,還有非常迷人的詩意與奇幻書寫。像是「群象低鳴的時候,叢林的樹葉都微微顫動,露珠從最頂端的葉子掉落,沙沙沙沙地像下起了大雨,螞蟻都會舉起上半身等那個聲音停止,小一點的石頭也會輕輕晃動。而整支部隊都像濕毛巾擦過一樣悠悠地被喚醒,空氣中雷聲隱隱。」融合眾多感官描摹,使人如歷其境。書中關於動物園的描述,非常深刻,那不僅僅是生態的介紹,還融入了生命的體會。例如﹕「每一種動物都有自身優雅的本質,生命化成千百種型態,坦蕩蕩又神祕地活在世界上。生命不是一個煙一樣的東西,它帶著紋理和姿態,以一郎(紅毛猩猩)身上的紅色毛髮、逐日隆起的哮囊,瑪小姐(大象)溫暖的前額、柔軟的鼻子,阿忠(獅子)威嚴的鬃毛與強壯肌腱明白地存在。」這是一段讓我重新看待動物的文字,整顆心為之柔軟顫抖不已。還有不可思議的魔幻情節﹕ 象會在夜晚把象鼻放在人的頭部兩吋高的地方,嗅聞人的夢境,夢中的殺戮最後只剩下眼珠,「眼珠就像珍珠一樣在莽草裡發著光,將叢林反射成一個圓弧狀的世界。」當象伸長鼻子將眼珠吸進嘴裡,據說瞳孔根部有神經連接腦部,所以每個士兵的大腦內容決定了眼珠的味道,難以一一說明。這段以象的視角進行的書寫,魅惑異常,悲憫隱隱。

   「對老的事物的愛好是對時間的推崇。」此書緣起於單車的失竊,終結於各式零件的歸位,最後的章節以主角騎著單車的旅程收束。一路上時空交錯,從過去到現在,從記憶到想像,從山林到海洋,最後回到島嶼回到車上回到母親眼底的潮汐。曾經遺失的,終於得以完整,然後繼續踩踏下去……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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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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