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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盜之辨
2015/06/18 22:56:11瀏覽412|回應1|推薦24

   《水滸傳》是武俠小說嗎?或只是以塑造人物為核心的英雄傳奇?胡適將《水滸傳》視為英雄傳奇的類型,是一種基於民間痛恨官吏,所形成期待英雄的心理。但此書亦包含將歷史事件小說化的成分,透過變形,和現實世界互滲又有所區隔,與武俠世界的江湖有異曲同工之妙。上週末午後至國家圖書館聽徐富昌談「武俠小說視角下的《水滸傳》」,講者學識豐富,旁徵博引,從唐傳奇的豪俠小說到現代金庸的武俠系列,從〈聶隱娘〉、〈紅線傳〉到《神雕俠侶》、《鹿鼎記》,將之與《水滸傳》中的好漢、綠林及武藝相互比較,兩個半小時的講座欲罷不能,令台下聽眾大呼過癮。

   水滸故事存在於市井之間,而非廟堂之上,長久以來,形塑成「忠義」或「誨盜」兩種觀點。這些草莽英雄多來自社會底層,與民間文化關係密切,更進而形成所謂的「綠林文化」,強盜行徑也好,俠客之風也罷,一部文本,各自表述,原是以簡單故事為「母題」,經過平話家、戲曲家與小說家的敷衍修飾,便擁有了豐富的骨肉。不少論者咸以為《水滸傳》對後世武俠小說影響深遠﹕ 如以「亂自上生」、「替天行道」為信仰,主持社會正義,為民請命;或是表彰先秦遊俠精神而不惜以武犯禁;抑是在粗豪的俠客形象之外,還啟發了打鬥場面的描寫與行俠主題的設計。可謂上承《史記•遊俠列傳》精神、唐傳奇的藝術風格,下開清代俠義小說之先聲。

   徐富昌特別提及「俠」與「盜」的變異聯繫。之前閱讀蔣勳《孤獨六講•暴力的孤獨》時,曾看到墨家為最早的俠者一說。但有人認為墨家並不是出身於俠的武士團體,而主要是一個學術團體,他們所從事的是一般遊士的共同事業:完成學業,然後四處遊說,用自己的觀點和辯才去影響諸侯各國,並爭取出仕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以建功立業。然而,墨家的確與「俠」的生長和發展有著密切關係。《墨子•經上》曾提出「任俠」觀念,指出任俠出身於「士」階層,武俠是「士」的一部分,這是指俠的社會性質。墨子不僅以「損己而益所為」精準概括了「任俠」精神的實質和內核,並進一步闡述了任俠精神的實踐方式:「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也就是做自己所厭惡的事來解放他人的急難,要不顧一切地去扶危救困,為人解圍,這正是俠的行為準則。墨家以「逸出常軌」「衝撞體制」相對於儒家的捍衛體制和道家走自己的路,莫怪乎聞一多引用英國學者威爾斯先生之言:「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裡,鬥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墨家)。」

   不少研究者將《水滸》的梁山泊聚義,視作一個武裝的綠林豪俠集團,所謂的「江湖」,《禮記·王制》:「無曠土,無遊民,食節事時,民咸安其居。」《大戴禮記·千乘》:「太古無遊民,食節事時,民各安其居,樂其宮室,服事信上,上下交信,地移民在。」王聘珍解詁:「遊民,不習士農工商之業者。」在江湖的內在變異中,綠林和武林的滲入,最終趨向後者,在寄託桃花源的同時,亦反映人性嗜血的現實。書中人物可以為了義氣置法令於不顧,甚至淪落占山為王、奪人錢財的英雄末路,不管是剪徑(攔路搶劫)之賊,還是劫江之盜,皆無俠客之風,而有暴客之惡,不啻為幫派盜匪之流,和司馬遷所謂遊俠反社會性的「赴士之困厄」,明顯有所差異,是以引來不少衛道者的非議。但《後漢書》曾言﹕「光武創基,兆於綠林,卒能龍飛受命,中興帝業。」可見綠林是組織化的軍事集團,自有法度,甚至具有揭竿起義,推翻政權的力量。《水滸》的好漢們生活在傳奇式冒險的世界裡,熙熙攘攘,充斥著野蠻氣味,水泊梁山呈現了受壓迫的政治烏托邦,史上亦不時可見清官藉綠林英雄以抗衡朝廷邪惡勢力,如展昭之於包拯。這和無意於推翻現有政權的俠客極為不同,俠客基本上是獨立個體,以個人意志和力量來對抗整個社會的黑暗,這或是強調集體對抗政權的《水滸》之非武俠性。另有一說,則認為《水滸》前半部具有武俠特質,後半部因為被「招安」了,從原來的「聚義堂」改為「忠義堂」,一旦被納入體制,便不再純粹忠於自己或為弱勢發聲,自也與俠者精神漸行漸遠了。

   進入水滸人物的活動場域後,徐富昌就寺廟(道觀)、林子、莊院與農莊以及食宿歇息場所,將《水滸》與唐豪俠傳奇中的出沒場景加以比較分析,非常精闢有趣,像是寺廟之於謝小娥、尼姑庵之於聶隱娘、瓦罐寺之於魯智深,又或是讓宋江避難兼具精神慰藉的玄女之廟等,甚至可延伸至武俠小說中的少林、武當與峨眉等門派。至於《水滸》中的農莊、莊院主人,多具有黑幫背景,政商關係良好,和梁山泊集團井水不犯河水,這種家族式的莊院,帶有江湖意味,和現在某些企業集團的感覺頗為類似。最有意思的是講者對酒店的功能說明﹕ 除了是開放的公眾場所、便於朋友聚會與旅人飲食投宿之外,更是方便情報蒐集與交換之地,是以店小二通常「知識豐富」,語帶玄機,這怎不令人聯想到武俠小說中常出現的「悅來客棧」呢?

   最後一部分談到武功、武藝與道術,這是我最感興趣之處。「武」是「俠」的重要工具,徐富昌說《書劍恩仇錄》根本是《水滸傳》的變形,陳家洛作為紅花會大當家,其實就是個幫派頭子。他還比較了梁羽生和金庸兩位武俠小說作者的差異﹕ 前者是會家子,懂武功,認為「俠」是靈魂與目的,「武」是軀殼與手段;金庸本人不會武術,小說情節來自於圖譜與武書,是以可以天馬行空、充滿想像,其重心在「武」不在「俠」。《水滸》中的好漢多半武藝高強,沿襲前代對奇幻武功(道術)的描寫之外,更注重寫實型的武術技擊和武打場面的描寫,人物多持刀棍桿棒,體現了俠客的人間化、武藝的真實性與創作的美學效果。講者並藉此說明中國古代俠客形象的變化過程﹕ 從《史記•遊俠列傳》的史家實錄、唐代遊俠詩的詩人抒情,到唐代豪俠傳奇的小說家幻設,「以武行俠」的模式已然形成,俠客必須身兼武藝,才能替天行道,鏟惡鋤奸。是以即便在招安之後,亦可看到梁山好漢武松、魯智深具有正面對抗軍將的神力,可以和呼延灼打成平手;玉麒麟盧俊義棍棒天下無雙,能夠力敵耶律四將而不怯。

   以武俠視角看《水滸》,沒想到從人物形塑、江湖意涵、活動場域到武藝招式,皆有可觀可究可深可廣之處,有濟弱扶傾的英雄氣概,有路見不平的俠客之心,也有恣欲自快、豪暴牟利的盜寇行徑。俠非俠,盜非盜,梁山眾人是綠林好漢或武林惡霸,頗堪玩味。感謝徐富昌教授帶領聽眾以凌波微步之姿橫跨時空,從當代武俠作品一路穿越至《史記•遊俠列傳》,虛實相間,招招皆指出要點,令我輩深受啟發,收穫不淺,雖尚未打通任督二脈,卻也習得一二內力心法。兩個半小時的提點,終須一別,百般依依,只望後會有期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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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桑田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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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民
2015/06/19 19:52

太古無遊民,

今之遊民成為邊緣人,

俠盜存乎一念,

兩個半小時說俠論盜讓格主寫篇好文,

講者聽者均功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