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個女人會告訴你﹕成年後，最開心的事就是離婚的時候，「坐下來吃早餐時，看見眼前乾枯的芒草閃著晨光在風中搖曳，不禁心想今後我得靠自己一個女人家賺錢，還得養小孩，又沒有男人，簡直就像站在一根草都不生、淨是石頭的荒野上任憑風吹雨打，不僅是預感也真切感受到自己會到死都孤單一人，但我卻開心得要命！」能夠把離婚後的心情寫得這麼有畫面感，大概也只有這位佐野洋子小姐了。

　  洋子是日本的繪本畫家，同時也寫童話、散文與小說，是一個會重複使用塑膠購物袋，以及就算被男人拋棄了，也無法捨棄想去愛人的心的奇女子。我是從講給外甥女的繪本《死了一百萬次的貓》中認識她的，她養貓養狗，這本作品是在家庭徐徐崩塌中完成的。在《我可不這麼想﹕佐野洋子的中年回望》自傳中，她如此說道﹕「回到沒人的家，打開電燈，啪噠啪噠在房裡走動後，家才又活了過來。但只要有一隻貓在裡面活著，只要有一隻動物在，家就會一直活著。」這是她在玄關看到貓才明白的一件事。 

　  我不養貓，但周遭有太多貓迷貓奴哈貓者，加上每天在學校走廊奔跑時，還得小心翼翼越過優雅躺臥在路中的校貓，每每不小心遇見牠們慵懶的眼神，就有一種被訕笑的狼狽與倉皇，這到底是怎麼了呀？難怪愛貓的洋子會這麼說﹕「因為貓不會說話，所以人單方面對貓表達感情時，必須增強自己的想像力，使得再怎麼微妙細膩的感情都能交流，進而建立人貓的互信關係。」貓在她眼中擁有美麗的身形與動作，「我沒看過有人走路可以像貓那麼優雅，也沒看過哪個女人擁有貓那麼美麗的瞳眸。」有粉絲如此，想必貓兒也只是瞇一下眼聊表心意，然後，繼續曬牠的太陽去。

　  洋子和貓一樣誠實。她覺得狗對於愛與被愛過於執著依賴，因此比較欣賞貓的無聲無息、不冷不熱、軟硬適中，不會太重或太輕、太大或太小，「我才不管這個世界怎樣，只要有太陽公公就好。」然後，享受在向陽處蹲坐好幾個小時的自由。所以，她承認自己說別人的壞話，不過說的時候要適可而止，努力鍛鍊自己的理性，希望把壞話說到令人敬佩的藝術等級，真是一個有趣又自在的人。貧窮的童年、早逝的哥哥以及失敗的婚姻，培養出她強悍又細膩的生活能力，能夠看見他者漠視的人生風景。像是她提到至今看過最美的景色，是「盛夏的大中午，沒有半個人。後來有個老婆婆撐著一把黑傘，慢慢地慢慢地橫越大馬路。大馬路因為老婆婆慢慢地慢慢地走過去，變得更加寂靜，更加耀眼明亮，也讓人覺得更熱。」習於將感覺具象化的她，總能讓我置身其中，為她的所見而震動。

　  佐野洋子對人事文化的觀察也相當獨特。述及和剛離婚的作家森瑤子見面時，「她像一朵很大的花，而且是開朗的，……看起來華麗、率直、鮮明，內心卻擁抱著看不見的東西，將自己撕成碎片。而且還非常珍惜這種心情。」洋子覺得這是一種瘋狂，我則感佩於這種X光式的透視解讀。她對於社會現象的詮釋，讓我相當驚艷﹕曾住過德國柏林的她，寄宿處旁有一棟新蓋的養老院，「白牆上鑲嵌著美麗的飛鳥畫，側門經常有老太婆拄著拐杖或拎著籃子魚貫而出，而且一定穿黑色洋裝，走路時拖著腳。」這樣的畫面讓她覺得﹕「我覺得她們拒絕了一切。她們用拒絕來主張個人，自尊心看起來也很強。」這是藝術家的直觀，然後她聯想到日本人在糾纏蔓延的血緣葛藤中哭泣、憤怒與疲憊，卻也在這種血緣中活出自己。對於同樣深受家庭影響的我來說，深有同感，也更能理解「承擔哭得唏哩嘩啦的人的麻煩，給哭得唏拉嘩啦的人添麻煩，這是個大工程，必須有相當的經歷、體力與經濟能力。」這樣的結論。相較於連個可恨對象也沒有的柏林老婆婆們的孤獨，這大概就是東方民族特有的甜蜜負荷吧！

　  從事美術設計的她，認為藝術是一種嚴重的偏見。莫迪里亞尼的長脖子女人、博特羅如充了氣般膨脹的繪畫和雕塑、畢卡索變幻無常的暴力逼問……，以世俗標準來看是醜陋的，「但我們面對這種偏見卻失去了言語，笑不出來。唯有這種偏見才能展現的多樣真實，震撼了我們。」不僅是藝術，或許文學的書寫亦來自偏見，不走政治正確的路數，才可能看見令人失語的風景。意見很多的她，並不相信天氣預報，而是認分地順應當天的天氣過活，「下雨就要撐傘，小心謹慎保護自己。如果太陽心情好露臉了，就感激地接受陽光，無論身處多麼嚴重的不幸，從光輝明亮的陽光中也能得到一瞬的幸福。在狂風暴雨中，更該謙虛地明白人類的無力。」或是行過荒涼匱乏的人生之路，讓佐野洋子具有強韌樂觀的生命力，閱讀她的文字，彷彿這世界就算大雨傾盆，還是可以帶著乾爽的心情繼續前進。

　  這是一本照見自我的折射之書，簡單的生活語言，卻能深深激盪我的思維。我們都承認命運的限制，卻不代表任其擺佈。「受到同樣行為對待的人，各自擁有不同的意義。有人把它付諸流水，有人緊抓著不放。有人靠緊抓不放而創造了自己，也有人靠付諸流水而活下去。」多麼像是漁父和屈原的辯證！如何活著的學問從來不是老師所教，而是以個人的力量，帶著各自的靈魂，用自己的方式去證明的。歲月會逐漸將人困在動彈不得的柵欄裡，人在動彈不得的柵欄裡和這個世界爭論。「放著不管，人也會長大。但看到有人依然擁有呱呱落地時，沒有受傷的小孩靈魂，真的會很感動。」這是洋子讀到莎岡小說的震撼，也是我讀完全書的感想。即便紅塵滾滾，一路艱難，但洋子依舊可以說出﹕「總之我認為能活得不堪又不在乎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很討厭的事。賺很大，也虧很大。」一種真誠完整的存在狀態，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