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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流之外
2015/05/08 23:13:17瀏覽258|回應0|推薦14

   書名既為《嫉俗》,內容自非循規蹈矩。作者李煒以不同的敘述形式,書寫十二位備受爭議的藝術工作者,如以三十三個場景介紹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用上下半場含中場休息來概括勞倫斯戲劇化的人生;以及先劃分兩個部分,再各以不同的符號分類,來談論語言分析學家維根斯坦的其人其事。從主題人物與形式設計,可以看出作者的巧思用心。 

   這是本極具辨識度的文化評論集,十二個主角或許讀者並不陌生,但論述的方式與視角卻極為獨特,李煒憑藉豐富的雜學閱讀,凸顯出主角對抗世俗的不凡,旁徵徵引之餘,猶有不少正反思辨之論。如〈尋找革命的美學家〉布賀東,他是超現實主義創始者,身為一名學過醫的文人,認為歇斯底里症不僅是「十九世紀末最具詩意的發現」,亦是種顛覆社會預設的正常行為,所以這不是病態,而是至高無上的表達。與俗世之見抗爭者,也會不時質問一己的信仰。對一個尋求革命的自由主義者而言,追求自由的本身也需要革命,因為自由不是靜態,「人類對自由的渴望必須不斷地更新;自由必須成為一種持續進展的生命力,而不是一種狀態。這也是自由得以繼續抵抗奴役和壓迫的唯一途徑,因為奴役和壓迫也一直在重塑自己。」此為布賀東所言,又何嘗不是作者的夫子自道?

   本書最令我動容的是〈死亡進行曲〉這個篇章,李煒敘述匈牙利詩人勞德諾提在混亂時局中成為軍僕,依舊在嚴酷的長征途中寫詩,詩人在〈牧歌〉裡回應牧羊人「能否在今世此時仍找到回音」的提問﹕「在砲聲隆隆時?在陰燃的廢墟、廢棄的村莊裡? ∕ 我繼續寫,繼續活在這個暴亂的世界裡, ∕ 就像那邊的橡樹﹕ 明知自己會被砍倒,已經 ∕ 被畫上了白十字符號,顯示伐木即將開始。 ∕ 然而就在它等待的時候,照樣生出一片新葉。」那在等待中寫詩的絕望姿態,令人肅然起敬,詩心如葉,盎然萌生。這名因猶太人身分而成為囚徒的詩人,同時也是在戰爭和死亡中行軍的末路者,身世坎坷,卻能如此陳述對繼妹的摯愛深情﹕「當她的樣子浮現在腦海裡時,我就能聽到一個有節奏的句子,一個小女孩用興奮的嗓音說出的話,讓我文思泉湧。我聽到她的聲音時,時間就變成了傍晚,燈總是開著。」親情是火,讓黑暗的生命閃爍著光,如此溫柔。 

   作者不僅善於剪裁史料、形塑各篇主角的性格亮點,同時能以詩意之筆、犀利之思,予以陳述與分析。如李煒將維根斯坦的理論稱之為〈針床上的思想〉,對人對己都是如坐針氈,惶惶不安,是以維根斯坦曾在害怕快要瘋了的時候,這般安撫自己﹕「你也無需害怕瘋癲。也許它不是敵人,反而會像朋友一樣來到你身邊﹕唯一的蠢事是你的頑固抵抗。」一個畢生精力都用在分析語言本質的思想家,其實並不理解語言的基本功能。對維根斯坦來說,語言不在精確,不是邏輯,不似數學,而喜歡在灰色地帶逗留,在狀似荒謬無稽的表述中自我娛樂,「語言甚至允許使用者開空頭支票,讓他們信口開河,說些永遠不可能兌現的話。」就像是維根斯坦自己的書中所言。但作者以為不可言說之事,怎能無言以對?在現實生活中,這些無從釐清的思緒與情感,不就是藝術、文學乃至於哲學的發源?由此可見李煒對嫉俗之人的不俗之見,也讓讀者確認此書的評論性質,而非人物傳記彙編。 

   書中慣以悖論方式行文,既分裂又統一,頗能吻合人物的生命質地。像是以〈葬禮上的狂笑人〉指稱波蘭作家貢布洛維奇,他從不後悔自己在阿根廷流亡多年,「我感謝萬能的上帝讓我遠離波蘭,就在我的文學境遇剛有起色的時候,將我拋到南美大地,丟進陌生的語言,讓我陷入隔絕的孤零、無名之輩的新鮮感,以及一個藝術還不及母牛豐盛的國度。漠然如冰封,恰好保存了傲骨。」是以藝術誕生於矛盾﹕當矛盾成為「哲學家之死」時,也同時迎來了「藝術家之生」,生死交界,乃是作者高明的取材與小結。而在描述勞倫斯的傳奇人生時,亦有類似的書寫﹕「『真正』的勞倫斯是個渴望籍籍無名的大名人,是個從未停止自我懷疑的天生領袖,是個總是替他人著想的冷血殺手,是個帶著詩人的敏感和品味身經百戰的勇士,是個愛開幼稚玩笑的傑出學者,是個偏好甜食的禁慾者,是個公開違反祖國利益的愛國者,是個鄙視政治手腕卻又精通幕後操作的八面玲瓏手,是個善於在國際舞台上昂首闊步的隱士,是個幾乎無所不能卻又不想再做任何事的厭世者,是個心甘情願過著最乏味生活的探險家,是個把自己生活搞得一團糟的一流謀略家。」作者總結其人生的矛盾性,既詼諧又精準,令人會心莞爾。 

   我很喜歡李煒此書的後記,談他寫作此書的動機。他始終相信,「這世上有兩種人:道別後至少轉身向你再揮一次手才離開的人,以及道別後頭也不回就一直往前走的人。」他自己屬於前一種人。不只是頻頻回望,若是送行,甚至會站在大門外、月臺上、公車站駐足不動,眼看著和你親近的那個人走遠、消失。而書中所述特立獨行的人,是那些毅然遠走、絕不費神轉身再笑一次、再揮揮手的人,與俗不合,令人嫉妒。所以,李煒寫《嫉俗》,闡述一種告別的藝術。人生乃是一邊墜落一邊思索的歷程,即便大難當頭,依舊思考著瑣事,「這種人生卷軸的注腳、離題千里的遐思正是意識的最高形式。」因為與生活常識、推理邏輯背道而馳,故能懷著孩子般的好奇與疑問,去索求這世界的美好。此書以一雙澄澈不俗的眼睛,帶給讀者既詭譎又清朗的視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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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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