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黃昏清兵衛》後，不曾錯過任一部山田洋次作品的我，居然沒留意到去年上映的《東京小屋的回憶》，幸好我不管在圖書館或DVD出租店都有地毯式搜索的習慣，才讓我發現這部在柏林影展由黑木華奪得最佳女主角的電影。不過，全片最吸睛的除了東京小屋的紅色屋頂外，應該就是飾演女主人平井時子的松隆子了。此片以女傭小喜的回憶，聚焦於東京一戶中產階級家庭的婚姻、愛情與友情，描摹二戰期間日本社會的人情風景。山田洋次一如以往，以溫柔守護的目光，看待那個時代的美好與匱乏、忠誠與背叛，在大我與小我、道德與真情之間，不批判，不頌揚，只是隨時光悠悠流轉，看進人性的幽微掙扎。

　  我不是個有耐心的觀眾，但此片瑣碎的生活細節卻能讓我滲透當時的文化肌理，感受歷歷。黑木華飾演的年輕女僕之忠，與松隆子典麗明朗的女性之美，穿插老年女僕倍賞千惠子的動人回溯，三名女性構築此片的血肉情義，於動亂中依舊優雅堅毅，堅持自己。相對於德國面對二戰記憶的悲憤沉痛，山田洋次改編自中島京子同名文藝小說的本片，則抱持無奈與慨歎的溫情。對置身於戰亂中的人們，他選擇去呈現去理解去惋惜，所以有愛人被徵召的生離死別、物資緊縮的配給抱怨，有大喊萬歲、期待勝利卻節節敗退的諷刺，亦有在不安動盪中努力維護事理的主僕道義。導演另外透過妻木夫聰和倍賞千惠子這對忘年至交的對話，帶出如今年輕世代對日本二戰時的看法與控訴。觀看姨婆自傳的年輕大學生，難以想像她對那個年代的緬懷與讚嘆，不斷地提醒她不可美化與說謊，特別是日本攻進南京之後，日本媒體一片讚揚，百貨公司紛紛以特價慶祝，對照彷如人間煉獄的大屠殺，當真是情何以堪？這不啻是導演的記得，也是提醒國人的不可忘記。

　  片中出現繪本《小房子》的片段，那棟曾經亮麗卻日漸沒落的紅頂小屋，顯然就是此片主要建築的原型，這是我唸給外甥女小時候聽的悲傷讀本，也呼應平井家由盛而衰的劇情。習慣壓抑低調的大和民族，衣著上總是灰撲撲的，倏地在鄉鎮出現燦紅耀眼的家居，怎不引人側目？誠如美麗出色的女主人松隆子，不喜歡丈夫言必曰工作與戰爭的無趣，卻愛上了喜好電影與音樂的同道中人――由吉岡秀隆飾演的丈夫公司同事。那是一個怎樣身不由己的年代啊！有人被迫，有人主動，但志願者或許也不清楚自己的意欲為何。是以人言可畏，所有的交際活在監控之下；國家至上，個人的生計死活無從選擇。然而，山田洋次總會在冷冽的暗黑中塗抹一線亮黃，那是不忍主人被非議的欺瞞，寧可懷抱委屈、守密至死的女僕至情；那是對年輕時不倫之戀的難忘，彩繪紅色屋頂、一生未婚的畫家癡情；亦是置身於禮教中猶能待僕如友、為愛痴狂的女主人，其雅好藝術、求真求美的熱情天性。

　  松隆子眉眼含笑的矜持很迷人，從亮紅窗內探出頭的神采更是風情萬種，她將時子這個角色的溫柔、衝突與憔悴，詮釋地極有層次，轉折歷歷，莫怪乎年輕的藝術家愛她，連忠實服侍的女傭小喜亦深受吸引，兩個人都因此獨老終身。我沒看過黑木華的其他作品，但她在此片的確恰如其分地演出年輕女傭的存在感﹕ 對小主人的照顧與呵護，對女主人的協助與保護，對男主人的聽從與侍奉，甚至是對這個家庭的憶憶念念、耿耿於心。但是飾演女傭老年的倍賞千惠子後勁十足，她和妻木夫聰的溫馨互動，召喚日本兩個不同世代的記憶與對話，老者頑強的關愛搭配少者狀似無心的體貼，一來一往，既莞爾又感人。當小喜的自傳寫至最後，提到勸阻女主人前往送別情夫，以及主人夫婦終相擁死於防空洞後，親眼目睹她抽噎的背影，年輕大學生只聽到姨婆幽幽地說﹕「我活得太久了……」逝者已矣，一心活在回不去的時空裡才是大艱難。

　  山田洋次的電影不煽情不激動，很細節很從容，古典平實的敘述總能在細水長流之後，令人深深感動，餘韻無窮。我覺得這是信仰的力量，相信人性，相信生活，相信再怎麼窮途末路，依然會有值得為此前行的黑暗之光。那是人所以為人的生命質地，無罪無錯，無苦無痛，每個人都只是在茫茫的江湖裡，緊抓住心的浮木，晃晃悠悠，真情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