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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與想像
2015/04/27 23:44:13瀏覽905|回應0|推薦27

   小說是什麼?米蘭•昆德拉曾指出﹕小說的本質為「通過想像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思考」,「一部小說,如不發現一點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小說。」是以小說審視的從來不是現實,而是存在。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現各種人類的可能。上週末午後至敏隆講堂聽講,吳明益便是以此為結語﹕「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亦非預言家,而是存在的勘探者。」文學其實很老,每個人在文學之前都年輕,所以還有各種探索的路徑,與驚奇。

   此日講題為「出走與歸來——華文作家與作品在世界的位置」,由須文蔚主持,譚光磊與吳明益進行短講,之後再加入作家張翎共同座談,是一場從出版、翻譯談到創作、閱讀的精采講座。經理版權輸出同時擔任作家經紀人的譚光磊,先從中書外譯談起,並分析在文化弱勢與國際形勢不利的情況下,如何將文學出版推廣至國外的艱難,之後分享他自己從陳映真到張翎小說行銷的成長,說明版權輸出更需要資歷累積。

   我因為閱讀吳明益的作品而知道譚光磊,他的光磊國際版權經紀有限公司先後簽下張翎、麥家等多名大陸作家,並將《金山》、《解密》、《山楂樹之戀》等書賣到美國、英國、加拿大、德國、法國等二十餘國。2011年成功將《複眼人》賣給美國、英國、法國和中國大陸的頂尖文學出版社,創下台灣首位小說家透過文學經紀人,經由國際版權交易的商業管道,將作品賣給歐美主流文學出版社的紀錄,並與歐美各國出版社、中文譯者建立起長期合作關係。這是相當專業的領域,也是讓文學得以存續發皇的重要關鍵,第一次聽到有關這方面的介紹,可謂大開眼界。講者提到中書外譯的多重管道時,特別強調其他外部因素,除了影視改編(像張藝謀改編蘇童的作品)、政治局勢(如香港佔中事件)外,還要「對的人在對的時間看到對的書」這真是一句玄之又玄的話,莫怪乎譚光磊直言﹕這是最有用也是最無法預期的方式。

   承接前述話題,吳明益先反駁兩點迷思﹕ 一是台灣市場並不小,無須妄自菲薄;二是純粹創作的不然,國外許多作家亦有自己的專職,無須堅持非得單純從事創作不可。而透過作家經紀體系,能夠適度保障文學品質進而推廣,適巧吳明益的短篇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最近在日本出版,他說明日本文壇的特殊性,進出皆不易,連美國藍燈書屋出版集團也不過只成功推出村上春樹這名日本作家而已。身為作家,要怎麼帶著國家心靈的一部份至遠方?正因為語文是理解的重要工具,能夠反映一個地方與國家心靈,不只是作品攜帶了何種物事在身上,還關涉到對方接不接受以及如何接受的問題。所以編輯怎麼去理解一個作家的作品,並且帶著感情來推動,便決定了它在異國的面貌。書是一本一本被帶走的,一個被千萬人所閱讀的作家,是從十本十本累積起來的,這是急不得也不能急的功夫。

   然後吳明益分享他去世界各地參加書展與作家節的經驗,並提出幾點建議﹕一是關於作家「經濟規模」的概念,讓準備充足、言之有物的作家可以得到相應的演講費用;二是作家不一定要參與文學獎的評審,或有窄化甚至框限創作的可能,由喜好閱讀的其他領域人士擔任亦可;三是用文學節取代文藝營,以贊助作家生活空間與生活費來取代地區性文學獎。最後是盡可能促成各地華文作家的認識,以打破市場的圈限,並鼓勵不同領域人士針對作品的異質對話,如與研究海洋酸化的生態學者對談《複眼人》。這些不同於台灣現狀的視角與思考,頗值得深省,也讓與我同行聽講的學生深受啟發。

   再來是幾位大陸作家的介紹,第一位是吳明益極為欣賞的閻連科。他提及台灣作家多半努力修辭,較少在說故事,而閻連科的著作自有其完整敘事,並且關心人如何面對制度,如《丁莊夢》反映河南省愛滋村的現象,讓我聯想到台灣人類學者劉紹華《我的涼山兄弟》一書,同樣描寫愛滋村的問題,不管是以小說筆法還是田野調查,都是基於對人的關心。小說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學家必須肩負責任,吳明益轉述閻連科的話語﹕「作家應該審判自己的國家和民族。」難怪繼《為人民服務》遭中共中央宣傳部全面封殺後,《丁莊夢》亦走向「封存」的命運,因為被認為「以灰暗的描寫,誇大愛滋病的危害和恐懼」。

   另一位大陸作家麥家的《解密》,其開頭第一段便展現對語言能力的掌握,「她自幼聰慧過人,是女子中少見的神機妙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通常能以你吐一口痰的速度心算出兩組四位數的乘除數,一位靠摸人頭骨算命的瞎子給她算命,說她連鼻頭上都長著腦筋,是個九九八百一十年才能出一個的奇人。」這是女主角的出場,而後破譯密碼的情節則處處留下章回小說般的懸念,可謂中國式的推理小說。最後是書寫細膩的張翎,具有強烈陰性特質的敘事風格,相較於某些作家對戲說虛構的耽溺,張翎強調歷史的脈絡,要求細節的重要與準確性,吳明益亦是名求證細節、將虛構故事放在歷史框架的作者,所以在新作《單車失竊記》完成後,他會要求出版社請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士審查稿件,看看是否有不合史實之處。

   此外,張翎的作品較少使用現代主義式的一些描寫技巧,能夠突破既有框束,回歸人的身上,是吳明益眼中大器的小說。張翎在綜合座談時也做了些補充說明,她覺得面對世界文學地圖,無須以晉升的心態面對作品輸出,而是以不卑不亢的姿態進入。她習慣卸除意識形態的差異,不分他國此地,一概回到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來看待。當我問及沒有子女的她如何寫出動人的母者天性?張翎說明想像力的重要性﹕除了擁有文化底蘊與駕馭文字的能力,還要能透過想像力將聽過、見過的材料加以消化,從間接的生活經驗出發,將自己擺在讀者的位置上,能感動自己的便能感動讀者。學過繪畫的她更以山水潑墨為例,必要的留白猶如想像的空間,語言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後,自能撞擊到讀者的靈與心。果然格局宏大,文如其人,實不誑也。

   張翎讀吳明益的《複眼人》後,很想詢問他的閱讀書單,難得有機會同台,吳明益便也分享他的閱讀路徑﹕先從中國古典文學進入,依朝代分類,再閱讀翻譯文學,以國家分別,同時以抄書的方式增進語感。文學無捷徑,唯大量、多元的讀與寫而已。我也提問了關於「讀者意識」的問題,吳明益說從早期投稿文學獎的評審意識、受到其他作品影響的作家意識,到現在書寫某一段落時會考慮到讀者的接受程度,其實一直在調整、反思與平衡。

   他順道提及台灣文壇向「裡」探求、欠缺外延的現象,以及台灣出版界動輒將作家冠以「最」的封號的迷思。吳明益認為創作是漫長的歷程,沒有一種文學理論可以指導作家,既然走上創作之路,就要冒著失敗的風險並付出代價。每一部偉大的作品都是作家寫作的意外。批評家與作家的差別,在於前者似乎非常知道作家怎樣可以把作品寫好,但作家永遠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作品寫好、寫新、寫出偉大的境界,唯有寫作出只有自己能寫作的小說,才能證明其獨特與不可替代性。大哉此言,真是語重心長,既有免於向聲背實、闇於自見的反省,亦有「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的自許。

   當日下午聽聞三名講者的文學江湖,真有功力大增之感,和我一同前往的學生連聽王德威院士和此日的這兩場演講,直呼過癮,看她發亮的眼神也讓我心有戚戚焉,雖然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然吾道不孤,文學的勘探依舊孜孜矻矻……。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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