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土耳其導演努瑞貝其錫蘭（Nuri Bilge Ceylan）的《冬日甦醒》，是個很特別的經驗。之前看過他的《遠方》，對於長鏡頭的攝影構圖與對白極少的靜謐詩意，印象深刻。但觀看《冬日甦醒》的過程，經常處於喧鬧不安之中，只覺得吵﹕大螢幕裡男主角和不同的人一直爭辯，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戲院裡有觀眾的手機未關，不停響起Line的「叮咚」提示與手機來電的音樂聲；心中因精闢犀利的對白有感而發，思辨如排山倒海，喧囂不已。台上台下，心底身外，皆是眾聲喧嘩，即便劇中皓雪荒野，皚皚飛揚，依舊冷靜不了翻騰洶湧的情緒。

    我不喜歡亞汀。偽善、自戀、假知識之名行霸凌之實，沒有發自真心的溫柔與友善，即便得不到真愛，亦不值得同情，因為他最愛的只有自己。美其名為建議，但總是看到劇中人不停地在批評他人；自以為是在施善，但表象的同情其實是提高自我價值與姿態的扮妝。編導毫不留情也不打算敦厚蘊藉，將前幾部片中減省到極致的對話，通通留到這部片裡一次出清，動輒十幾分鐘的對話既痛苦又過癮。痛苦的是句句到位，一針見血，將自己似曾相識的武裝與嘴臉一一拆穿還原；過癮的是力道精準，融爭執於不同階級、關係與性別之中，各有所指且發人深思。但事實上全片沒有一個角色討人喜歡，導演誠實地戳到每個人的不堪，似強實弱，似高實低，往往看似理直氣壯，實則問心有愧。

    但我喜歡片中場景。這間位於土耳其安那托利亞山區小鎮的旅館，氣質出眾，每每看到劇中人坐在旅館大廳，窗外便是一覽無遺的山野景致，著實令人著迷。片中入冬後的雪景，橫無際涯，飄落如雨，那樣的冷清配合角色現出原形的節節敗退，竟使我感受到慄冽的酷寒與不忍。看似隨和有教養的亞汀，習慣發號施令，要他人配合自己，多年如此，卻在這個冬季受到房客、妻子與姊姊的挑戰與挑釁，面臨理念的動搖、模式的崩解。是良知的甦醒也好，是道德的清醒也罷，又或者如片中李文老師所言﹕「良知與道德只是懦夫的藉口」，唯有不再夸夸其言，長篇大論，回歸素顏，卸除彩妝，才能看見自己的傲慢、懦弱與渴愛。

    捐款從來不能為善心背書，知識也不是用來炫耀自己、打壓他人的工具；貧窮無須自卑，不願面對貧窮才是可恥；愛情不是身體位移的走或留，而是心靈的坦白與尊重。冬日將盡，大地春回，我想，整部片吵出一些哲思，從他人的聒噪中聞見自己的盲點，值得在如斯冬日用心諦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