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夫人也不清楚從何時起，在家教育的想法在心裡越陷深越深。

            除了老大的妥瑞症狀，孩子的成長都在順利平安中推進。

記得當年懷老大的時候，夫人的研究所課程還剩一學期，為了她，夫人休學一個學期，才回校把文憑拿到。

            說也奇怪，從小到大，夫人都不是成績頂端的學生，沒唸過什麼名校，也沒拿過什麼非常傑出的學校成績，可是，夫人卻非常熱愛讀書，熱愛學習。

向來，學校老師要求的內容夫人只讀個七分，夠考試用好了，可是那些老師建議的參考書籍，不會出現在考試卷上的內容，夫人會花時間去找來翻閱。所以，當夫人念研究所的第一學期，發現到原來研究所只是在整理別人已經做出來的學問時，心裡面覺得很不滿足，總希望能夠有自己「作學問」的時候。沒想到懷孕了，女人一有了孩子，就為了走進一個新世界，必須向舊世界告別，連帶著，也要丟棄舊世界裡堆積的夢想。

夫人依依不捨地向學校告別，尤其是學校裡那個最令夫人留戀的圖書館。

「我想再回來！」當時夫人如此告訴自己。

於是隔年，夫人又懷孕了，她計畫著三十歲把孩子生完，三十五歲，孩子都上小學，又可以回來「作學問」。

人算比不上神算，三十五歲，老三誕生了，夫人在心裡偷偷向學校正式告別。

            好不容易，老大四年級結束的時候，老三也到了可以念幼稚園小班的年紀，終於又可以重獲自由，夫人想著就開心。

可是，不知為何，歡天喜地的想法底下，卻有另外一個聲音又在心裡面響起：homeschooling!!

            Homeschooling!? 為甚麼？

            夫人一閉眼就想到古代私塾的樣子，八股，傳統，保守，閉塞，和現代化的夫人完全不搭！

            她從來就不喜歡暖房式的教養哲學，而且孩子們在學校成長得那麼好，那麼健康。曾經有同學家長為了找出女兒「優秀」的秘訣，跑來參加教會活動，這不就是基督徒講的「見證」嗎？

            何況，夫人是個寫作的人，需要很多獨處的時間和空間安靜閱讀思考和寫作; 夫人動的力氣，是從安靜的時候得來的。

為了孩子，夫人過去歲月已經一再被拉扯，一再接受調整，一再「等候」。孩子小的時候，每一天的時間都是大餅，白天與黑夜，讓他們先咬，先啃，吃剩的，作媽的再快速啃個小邊緣。

時間分配上，永遠是孩子用剩的，遺漏的那五分鐘，十分鐘，拼湊著給自己用。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漸漸看不見遠方，只看見近處，不，眼前，眼前一個小小的範圍，通常，夫人的力氣都用在修整眼前那一點點的不完美。

            可是夫人裡面是有個藍圖的：孩子會長大，很快會長大，像夫人這樣接受過教育的現代女性，肯留在家裏，套上「家庭主婦」的頭銜，很難得了吧！很偉大了吧！等孩子全送上學，夫人的自由理所當然要回來，雖然那仍是媽媽的自由，但，夠了！足了！

於是當老二上幼稚園中班時，夫人就把「重出江湖」的一大堆計畫列好，準備開跑。美國義務教育從五歲幼稚園大班開始，到時候，每天從八點到兩點就是夫人的。

「我的，我的跑道，我將要起跑的日子近了！」夫人常常喃喃自語。

可是老三突然來到，夫人從跑場上被喊回去，又繼續在地上做爬蟲類。

爬！！等了幾年，好不容易，夫人已經爬出滿身肌肉，足夠的等待，足夠的預備，腰終於站直，光榮走回跑道，姿勢擺好了，就等槍聲響起。

Homeschooling!? 現在私塾嗎？有沒有搞錯？

「我不能想像，上帝一定是在和我開玩笑！」夫人捶胸。

有人說禱告求謙卑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因為上帝特別喜歡垂聽這種禱告，會立刻安排各樣環境讓妳的驕傲脫落。

但，「我有驕傲嗎？」夫人問。

有的。冷靜時，她回答自己。

夫人向來以選擇留在家為傲，她相信那些在職場上叱剎風雲的女主管，女總裁，敢為一個公司，一份前途奉獻生命，卻沒有她的勇氣，只為了一個男人，幾個還不知道將來會怎樣的小蘿蔔頭拼上青春歲月。

夫人向來也以勇於管教孩子為傲，從懷孕的第一天起，她就努力學習做媽，讀書，經驗，反省，禱告乞求，她從來不讓那種「拿你沒辦法」的感受爬上心頭，這分特權和責任是上帝給的，夫人以自己的忠於職守為傲！

「那麼，我還能更有勇氣一點，更盡心一點嗎？」裡面有個聲音問：「比方說，放掉到手的自由，把孩子帶回家教育，把學校和老師即將接手去做的那一份也收回來自己管理。」

這個問題一舉起來，就把驕傲敲成滿地碎玻璃。

太難了！

從前只要孩子一放假，夫人就開始心浮氣躁，慈母變晚娘，漫長暑假，寧可帶孩子冒著大太陽到處上暑期活動，也不敢讓他們一直待在家裡。每年八月底的「Back to School Party」（開學慶祝），她總是和其他媽媽一起舉汽水歡呼。實在很難想像孩子一天到晚黏在身邊是什麼樣子。

尤其，她還有個老三，快滿三歲，如此可畏的年紀呵！她不能想像一面教老大老二數學，一面有兒子喊著要出去玩是什麼景象？

還有，她憑甚麼成為孩子的老師？雖然在美國拿了大學和研究所文憑，但卻不是教育專業，而且英文不是她的母語，就算其他科目可以教，語文怎麼辦？

三個孩子都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特點，就是語文能力特好。尤其老大，狼吞虎嚥地看書，三百頁的故事書半天就解決，連學校的圖書館理員都嘖嘖稱奇。夫人雖然常讀英文書，但已經知道自己讀書的速度跟不上她了，那麼，怎麼幫助她學習成長呢？

另外，孩子回家後，社交能力如何培養？會不會把他們養成一棵棵只能在暖房裡生存的植物呢？

這麼多疑問纏著夫人時，她很想罵自己在庸人自擾，有好日子不懂得過。

可是，「私塾，真的要考慮弄個現代現代私塾嗎？」

這問題絲毫通不過夫人的理性和感性，卻繼續在她生命底一個深淵裡迴盪。

直到一天，夫人不得不問：「如果那聲音非來自我，那，難道是上帝在我的靈魂裡講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