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以為私塾開張對夫人意味著關掉自己頭上那片天，好讓自己全然投入，去開拓孩子頭上的那片天。

            講起來很壯烈，很偉大，也很母愛澎湃。

            但人生都是這樣，做決定時也許戲劇化一點，生命轉彎之後，雙腳採的都是地，黃土地泥巴地大理石地或是青草地，雙腳一踩到地，日子就開始跟著時鐘大小針平凡而規律的轉。

            平凡。

幾年過去，夫人偶而抬頭，才發現自己那片天還在，只是更寬，跟孩子的天緊緊相連，但他們的天也在拓寬，尤其是兩個青少年女兒，天的那一頭，夫人已經快摸不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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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高中從九年級開始，等於是台灣的國中三年級，申請大學的成績，就從九年級開始算起。

兩個女兒很明確是「念書的料子」，既然他們會走念大學的路，夫人也從老大要上九年級之前那個暑假起，漸漸在談話中為他們拼湊大學生活的圖畫，除了帶他們到書店去看一些介紹大學的書，給他們一些有關將來申請學校的資訊，也開始陪他們探索將來可能選擇的科系。

在這之前，她們的世界就是眼前，學習。喜怒哀樂的牽扯元素也都在眼前。

曾經談到未來，一個說要當清潔女工賺口飯吃，下班就去泡圖書館泡到睡覺前再回家，省電，也不用買什麼家具。另一個說要去披薩店做事，每天在店裡免費吃一個再帶一份回家，這樣的人生就「很完美」！

自從夫人為她們打開大學憧憬的窗口之後，那聯於學校之後的現實人生，好像也模糊地在他們眼前成型。

以前的「偉大志向」沒再聽她們提起，替代的，是「我將來會做怎樣的工作，我希望擁有怎樣的生活」這些問題。

藝術中學的檢定考試日期到了，寄出寫作系規定的各類文體「代表作」前，夫人偷窺了一下裡面的內容，只是想了解一下那些作品是她們心裡覺得可以拿出去競爭的。

坦白說，夫人要按奈著，才忍住不插手給意見，因為內心實在對他們有可能考上而去念這回事---不敢多想。

之後，收到通知說寫作系要去現場考試，等於初賽過關了。開車帶她們去考試當天，一路上，開始想像每天這樣來回的車程，２３英哩，約３７公里，不塞車是35分鐘車程，但早晚上學都是顛峰時段，四五十分鐘跑不掉。如果要搭公車，那──更久，還要加上到公車站接送的時間。

私塾幾年下來，已經忘了接接送送的生活方式，住在到哪裡都得開車的美国南加州，當周遭所有全職媽媽的白天都被切成小段小段，在路上來來回回接送過日子的時候，私塾裡的夫人，還真省了不少汽油錢，可以把所有力氣都花在孩子身上。

很難想像要再回去接送的日子。而且，如果孩子真的到那藝術中學就讀，情況可就更嚴重了！這下子不但要接送，而且，是一段長路。

「那麼遠耶！妳這媽也未免太偉大了！」有朋友知道此事，搖頭稱奇。「為什麼同樣當媽，你總是選最難的那條路走呢？」

有嗎？夫人想了很久。

在家教育是最難的路嗎？越區上學是最難的路嗎？應該說，夫人心裡老早就接受為人父母都是難的，所以每次教養路上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她很少把難易擺在考慮的因素裡面。

至少，不擺在下決定的主要因素群內。

對這藝術中學的距離，夫人只覺得開車接送是做媽的能付出的各種代價裡，最輕鬆的一項，所以的確沒煩惱太多。重要的，還是這倒底是不是孩子的求學生涯該轉彎的時候？私塾的日子，是否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終點？

考過試，私塾像下過一陣雨，濕了，乾了，有些灰塵沖掉了，有些印子模糊了。一切，又恢復從前，夫人忘了等候結果，與弟子們也沒再談起那藝術中學的事，只當成完成一個計畫，繼續忙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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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們曾經說過，在教會青少年群體中，他們很習慣別人用「不同」的眼光看自己。

不同，因為他們天天在家裡上學，不看電視，不很瞭解流行文化，超愛看書，也沒有美國青少年那麼對異性話題有興趣。「乖」是個不洽當的形容詞，他們不喜歡。

「其他人也沒有不乖！」這是他們很有義氣的回應。

只是不同。

不同，不見得要怪異，不同就是不同，沒有好，也沒有不好。

這種看法，夫人不是很懂，但，多少有點顧慮。比方說，有人會問他們有沒有去過離家只有三十分鐘車程的迪士耐樂園玩?有人問他們知不知道到處都有的星巴克 （Starbucks）咖啡店是什麼？

最誇張的，是有人問他們有沒有吃過冰淇淋？！

夫人聽到這些話，心是揪在一起的，但看看她們，表情卻很輕鬆愉快。

「那你們和這些去公立學校上學的青少年在一起，會不會格格不入，因為他們看你們很奇怪，你們可能也真的不太了解他們的學校文化？」夫人小心地，拿捏著問。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其中一個說，另一個猛點頭。

「可是人家顯然對你們有很多錯誤的偏見？」夫人再問。

「偏見？沒這麼嚴重，只是不了解，安心啦，我們都解釋過了，星巴克是爸爸媽媽最愛去的地方，迪士耐去了n次，冰淇淋，什麼流行口味都吃過….」其中一個說，另一個又猛點頭。

「就算有什麼我們不懂，聽他們常講也可以聽到懂，就那一套嘛！沒什麼困難！」

「所以，如果你們回學校，也可以適應嗎？」

她們對看聳肩，一副媽媽問了個超沒水準的問題似。

但夫人還是不能不在心裡繼續問。

有人開玩笑說，這時代太正常太健康在一般人當中就是一種怪異，這種話聽得夫人毛骨悚然，兩個女兒是漸漸地走入成長的另一個階段了！每天，當夫人帶著他們為不同國家的需要禱告時，打開那本記載不同國家文化的書，閱讀那兒人民的狀況，有的貧困，有的充滿疾病，有的戰亂不停，有的，富足到自殺律特別高。雖然夫人盡可能延伸弟子們的觸角，把他們帶到更寬的「現實」裡，但從弟子們的反應中，她可以感受到所有的現實對他們而言都是書本裡的世界。

就像他們愛讀的奇幻小說，會緊緊抓住他們的心，會讓他們跟著故事主角喜怒哀樂。但，他們也可以輕易闔上書，走出那個與自己的現實完全無關緊要的世界。

問題是，再過不了幾年，他們就會發現人生裡有更多東西不是闔上書就會消失的現實，除非，他們頭上的屋頂一直就這麼一小塊。

＊

老大拿著學校的信，晃到夫人眼前，她只看到一個字，眼睛就冒星了。

「妹妹呢？她收到沒有？」夫人感覺心跳加速，好像要參加大考一般。

她搖搖頭。

「對不起，媽媽沒辦法一個早上送你們到三個學校！！如果妹妹沒上，那應該就是上帝沒有要你們去念，這---我們講好了，沒錯吧！」

她又搖頭。

「怎麼會沒有？」夫人這下子急了。

「別緊張，我是說，妹妹不會沒上的！」她笑，一臉好有信心。

在所有科系中，創作系報考的人數最多，所以必須經過二度篩選，二弟子的文筆不錯，但現場筆試時，她是個容易緊張的孩子，而且，好多年在私塾都不需要面臨考試的壓力和競爭，比起在外頭上學的孩子，他們臨場應對能力是稚嫩許多，所以夫人對她去參加甄選這件事，真的只當個經驗。

裝做一切都沒發生，過了三天。夫人想，沒有動靜，是該面對現實的時候了！趁午休，單獨和二弟子在教室，夫人鼓起勇氣對她說：「姊姊錄取寫作系了！」

她頭沒回，從桌上舉起一封信。

「還—好---嗎？」夫人接過來，不敢打開。

「嗯！」她的聲調是平的。

「那—妳---」夫人還在斟酌著安慰的話。

「我知道我會考上的…..」她盯著電腦螢幕說：「昨天我就收到信了，忘了告訴你….」

什麼？？？？！！！！

夫人用力打開信，差點沒把它扯破….這些孩子，到底在想什麼，這麼重要的事，竟然可以酷到如此！

大弟子剛好走進來，看見這一幕，過來，拍拍夫人的肩。

「恭喜！妳自由了！！」她說，和回過頭的妹妹對望，得意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