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是枷鎖，但愛，可以讓人主動願意放棄自由。

如同婚姻不是枷鎖，但兩個人相愛到走上紅毯時，他們其實心裡默默地把一部分交了出去; 而女人在潛入母愛的深洋之後，為了留在那裏，她的確捨了陸地生活的自由。

沒有孩子以前，夫人常喜歡一個人在車裡，望著天空看雲，貪戀著它們的自由。她一直認為自己有雲的體質，無論形體多麼被侷限，心一定要自由。

但孩子出生後，雲散了，天，是一種澄澈透明。她很少再想到自由不自由的問題。

私塾並沒有讓夫人感到窒息，只是叫她漸漸忘記沒有私塾的生活。

兩個女兒拿到藝術高中的入學許可信之後，夫人突然發現他們的生活話題多了很多「回學校之後……」的造句，她聽著，心，有一些些酸。

很多次，她想開口叫女兒們再考慮看看，但說不出口; 偶而，她也告訴自己「這不一定會發生！考上了也是可以不去！」。

但，她覺得自己的話像煙霧一樣，毫無重量。

問員外，他說：「很好啊！時間到了就讓他們出去吧！你也辛苦這麼多年了！」

辛苦？有必要考慮這個問題嗎？她不喜歡這個理由。

面對如此重要的決定，難道不需要一些更隆重的理由來證明改變的時候到了嗎？

但為什麼大部分孩子出去上學都是順理成章的事，而咱家的孩子卻要「理由」？只因為他們曾經多繞了一圈在私塾上了幾年課嗎？

信上帝的人常說「有神的帶領」，究竟指的是什麼意思？

環境很順？就像她們從知道那個學校到考試甄選，好像沒費太大力氣，甚至夫人不需要參與，就一關關闖過了。

還是上帝會讓信祂的人某天讀聖經的時候就讀到一句話是答案？

靜下來跟上帝聊天時，談到這事，感覺很像樹上的果子熟了要掉下來，夫人卻伸手捧著，拼命問該不該用力摘。

不想放手。

私塾好不容易有模有样，一切從混沌到就绪，成品，還在掌心熱著呀！

熟悉不就是安全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变？

夫人發現自己開始在問當年要把孩子從學校帶回私塾的問題，甚至，內心有點小小的委屈冒出來，甩著性子不肯走。

明明知道生命要往上就是爬樓梯，每跨到另一個階梯，就是放棄原有的舒適和安全範圍，但看著自己，想著自己，感覺自己太多時，就算已經看見上面的視野會不同，還是會死皮賴臉拼命抓住眼前不放。

幸好，果子若熟了，就算不用力，也會自動落在手掌心裡，夫人總不能一直站在樹下捧著果子維持那個可笑的姿勢。

整個暑假，心態上是要預備回到學校的生活，夫人不斷地問孩子們：「你回學校，是不是要這樣，是不是要那樣。」他們的反應雲淡風輕，這個不用，那個沒關係。

對夫人而言，世界要翻過來轉了般的改變，對三個孩子，卻好像只是天氣轉涼了多加一件夾克。

唸多，她們開始安撫夫人：「媽，我們上過學，不要擔心！」

「媽，換個地方上學而已，我們還是我們，不要緊張！」

「媽，頂多到了學校讓人看起來很奇怪，那又有什麼呢？我們一向就是『與眾不同』的異數。」

是嗎？在人群當中，只要自己覺得自在ok 就可以了嗎？

難道私塾的目的和意義，就是帶出獨善其身的人嗎？

趁著午餐後還能在一起分享和禱告的時間，在閱讀一個新的國家，為那個國家和人民禱告之前，有人建議：「我們是不是也要為學校禱告，那裡---應該有不少人不認識上帝吧！」

喔！夫人想起從前他們唸的是基督教學校，就算有人不信，也不會公然敵對，所以他們老有種沒機會碰到非基督徒的遺憾，這陣子，她一心為孩子是否要去那個藝術高中和老么是否去附近的公立小學禱告，等決定了，又一心落在自己起伏的情緒裡，卻忘了要帶著孩子好好為那兩個學校的師生禱告。

「你是說，我會碰到無神論的同學嗎？」老么聽姐姐這麼說，竟然一臉驚喜，好像要踏上法櫃奇兵的尋寶探險之旅。

「對，要是你同學說他不信有神，你要怎麼回答？」姊姊挑戰他。

「我會問他是不是比較喜歡自己是從猴子變來的？」他毫不考慮地說，還繼續嘮叨：「真不敢相信有人寧相信自己是從猴子變來的，也不肯相信自己是一個偉大的神創造的！」

另一個姐姐聽了他的反應，皺起眉頭：「你這樣子會惹怒人家，知道嗎？」

「我講的是真話！」他提高聲調。

那姐姐搖頭，喃喃自語：「真話有很多種講法！不要選最蠢的那一種！」

「你們會擔心被同學挑戰嗎？」夫人問，其實講的是自己的鞥擔憂。

三個頭一起搖晃，好像螺絲鬆了。

「被挑戰不怕，但要怎樣和平共處，不會讓彼此覺得尷尬，可能才是比較需要學習的功課。」一向理性的老大說，看得出來，她對回學校這件事比外面表現的要嚴肅許多，因為她要進入的是十年級的高中生當中。

「我無所謂，反正我不會因為信仰不同就拒絕人，但人家要因為如此拒絕我，那就算了！」老二現出她一貫的堅持。

「對！不用理他！」老三這個跟屁蟲！

「你們不可以這樣，不信的人我們要替他們禱告，對他們好….」老大看夫人一眼，聲音突然像羽毛般飄起來：「合不來，至少，要有禮貌，不管人家怎麼對我們。」

唉！還沒上場，已經先設想可能殉道的場景了嗎？

在那一刻，夫人突然發現弟子們從私塾的窗望出去的世界，那樣的眼界，還是有許多部分都被框框攔截下來，雖也是真實，卻是真實的一小個角落。

她很想告訴孩子們，學校不是只有信與不信的兩種人，更不會只有和善和凶惡的差別，接納和拒絕的極端。

她也很想告訴孩子們：也許，你們會碰一個非常仁慈善良的無神論者，她誠心接納你，愛你; 也許，你們可能碰到一個從小在教會長大的「信上帝的人」，卻在考試時要求你配合他作弊; 還有一些人面惡，似乎不愛理人，但相處久了，卻比其他人都可以包容你，為你著想……

她很想告訴孩子們很多很多，但她吞下了。畢竟，在這私塾裡她已經講了很多，如今，時間到了，輪到經歷解釋給他們明白。

「那我們就來為『學校』禱告吧！」

「嗯！為學校有很多信上帝的同學禱告！」

「也為學校那些沒信上帝的人禱告！」

接著，孩子們嘰嘰呱呱在上帝面前談論起他們想像中的學校，同學…..每個孩子，真是照他們的本相在禱告中，回應著著未來的許多可能。

雖然，未來是一張張模糊的臉，正在做著他們都看不清楚的表情。

夫人閉眼，看見那個教會停車場出口的牌子：「你現在離開教會，即將進入宣教之地！」

她的腦海裡也出現了三個走出家門的孩子，開始，要化身為三株蒲公英，被神吹出的氣息送向不同的土壤裡，結出更多的生命。

私塾，因此也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