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越來越有機會與人分享私塾生活時，夫人常刻意地想要躲開「學業成就」這方面的話題。

          沒錯，回到私塾，在量身訂做的學習計劃裡，每一個弟子完全可以按照他們的速度，程度，專注地奔向標竿。

          搭直達快車，和每站都停的慢車，當然，更早，更輕鬆到達目的地。

          一般狀況裡，只要教材選擇妥當，作息時間固定，私塾裡的課業學習的確非常有效率。

          夫人平凡，必須坦白承認，私塾前一年半，自己也受這種學業果效的誘惑。

            從私塾開工以前害怕會毀了孩子前程，到開張初期被周遭親友和自己質疑，到發現兩大弟子可以於學業上不斷超越同齡在學生，驚喜之餘，一種「你看看吧！你看看吧！」的邪惡微笑悄然在裡面浮現。

          喔！原來私塾夫人的身子，可以吹得更高大一些，慈母嚴師的臉，可以吹得更五官鮮明一些。

          「加油！給他們看看私塾弟子多優秀呀！」那貪婪的眼光伏在孩子身上，為私塾教室染上一片昏暗。

          在孩子身上，品格的果子一般不及學業的果子結得快，要在半年內學到節制，頂多皮毛，但半年要學完一年的數學，連玩著學的小師弟都可以。

          第二年，當兩大弟子已經各跳一級，又跟著美國政府設立的網上公立學校教材一路飛躍時，夫人的雙腳已經踩不到實地。

          要跑多快？

          學齡在小六，閱讀能力和理解力超強的大弟子，已經快速把語文，歷史，地理等科目學完，通過考試。

          尤其語文，網路學校要她進入九年級的課程，而且裡面每一本必修選修的經典，她幾乎都已經讀過。

          夫人拿起那些文學名著：「傲慢與偏見」，「戰爭與和平」，「蒼蠅王」，「紅字」….皺眉。

          「你讀得懂嗎？」她問。

          弟子點頭，然後把故事情節，角色，清楚地簡述了一遍。真清楚，沒有贅肉。

          可是夫人只看到早熟的體格撐起大人尺寸的套裝，卻找不到適合孩子穿著那衣服出現的場合。

          上帝讓十歲的孩子最美麗的時候，就是擁有十歲的外貌。從來沒有一個三歲孩子長得像十三歲，會讓人驚豔。

          不知道終年埋在別的私塾裡的夫人如何？但她知道自己。

          偶而，夫人會受誘惑，想要虛榮一下，用某些世人在乎的「成績」來證明一些甚麼。

          父母是最愛孩子的，可是，父母也很軟弱。

          搖晃不安時，幸好，私塾裡長大權的不是員外夫人，而是上帝。

          祂說：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果子看起來大，不見得甜喲！

*

          嗯！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學科一般鑑定的，只不過是一個平面。

          學業，除了學多少，還有怎麼學。

          扯掉原來的每日課程表，把學校的框架拆掉，夫人宣佈：「從現在開始，你們自己決定每星期的上學課程表。」

          個人拿到每個星期的課程進度表，然後，自己安排哪一天學習那一科，一次學多少。

          進教室的時間是固定的，晚上就寢的時間是固定的，團體時間（例如吃飯，或私塾靈修）要預留，其他，自由。

          如此，兩大弟子進入一個混亂期。

          接受貪心誘惑，想要一個星期只上課三天，休息兩天的，學習效率立刻下降。

          接受懶惰邀請，天天想著還有明天的，功課遲教的狀況頻出。

          夫人看著弟子們猛往人性的坑洞裡跳，只能咬緊下唇。偶而當然守不住，「提醒」幾句，馬上得到反彈：

          「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是說讓我們自己作決定嗎？交作業時間還沒到。」

          不給講，好！

          很快，挫折來訪，吃了惡果，人就謙卑長耳。原來他們電腦裡那被認為碰不得的自製課程表，現在，有了商量諮詢的空間。

          弟子們漸漸認識自己的生理時鐘，情緒轉折，明白「負責任」這回事，不單單是一個意志上的應許，還要包括對自己的長處弱點誠實，甚至借助適當提醒，才能達到目的。

          他們在自我探索的過程中蜿蜒，夫人，也跟著重新認識弟子。

          原來求學態度被動，總是能閃就閃，能少就少，常常把自己定在合乎最低標準「以防萬一」的二弟子，雖然學業成績好，任何課業要求對她而言卻都像是一座待爬的高牆。

         沒想到這種守成，害怕壓力的個性，竟造就她在時間管理上特別出色。

          經過頭幾次實驗性的失敗後，她很快體會出：一張均勻的課表和確實的遵守會把所有的壓力減到最低。

          如此，她牢記每一個要求，穩穩地跳著時間表上的每一個方格，在自己圈起的界線裡面，享受每一分「安全」的自由。

          夫人忙得忘記叮嚀，要求的日子裡，一向積極努力，能衝就衝的大弟子還會脫軌，但二弟子，就繼續照著她的方格循序推進，每個星期準時自動向夫人回報，交待責任。

          倘若夫人要她們讀一本好書，大弟子拿了，第一天，會立刻加班讀完，第二天，粘著書桌趕寫讀書報告，然後在第三天微笑，天下太平了！

          而二弟子呢，一定會問：「多久要讀完？」

          「一星期如何？」

          「好，我把它放到時間表裡。」

          她轉身，繼續在一種似乎毫無改變的節奏裡過日，然後，在夫人忘了回收的一個星期後，那本書的報告準時出現在夫人的電郵箱裡。

＊

          即使在私塾裡，夫人深深了解孩子的學業成就對父母的試探。

          說是為孩子著想，說是為將來鋪路，可是暗地裡，父母很容易把自尊藏在孩子的學業果效裡。

          不自覺中，父母會期待孩子撐起自己裡面那個侏儒的身量。

          發現越多越多父母只是為了讓孩子在學業上衝得更快，跳得更高，而把孩子帶回家「補習」時，她暗暗擔心。

          有一天，私塾會不會變成另類的私人補習班，訓練出許多知識爆炸，卻經歷不到生命溫柔恩慈良善美麗的好學生呢？

          面對那些說著一些私塾神童的故事，而眼底出現星光的父母，夫人心中一震。

          對學業追求，夫人並不反對。

          每一個學科，其實都是個秘密的知識花園，可以豐富孩子的理性，拓廣他們的見聞。

          雖然學業不是得知識的唯一方式，但，這是整理過的，制度化過的路，對大部分孩子來說，比起在現實中靠自己斬草除棘，荒山闢路，其實，是比較輕省的一個途徑。

          只是，把學業當成升學或求職的一個跑道，真的太浪費，太可惜。      

          學業原是個立體的建築呵！它有長，寬，還有高。

          知識的添加，是長度，求知識的方法和訓練，是寬度，但，如果在學習過程中，好好培養出學生的品格，那麼，學業，也可以具有高度，或，深度。

          私塾重任，當學業長久以來被學校教育壓成一個競爭的平面時，夫人祈禱，有更多私塾，更在乎追求恢復學業的立體本相。

          當學業在弟子們的生活中立體時，生命的身量也要被撐起，俊美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