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裡，甚麼都被放大。

          嬰孩，在懷裡，日夜被含在母親的雙眸裡，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都拉扯著母親的視神經，晃動她的心思意念。

          之後，孩子被放在地上，從眼前，一步一步地走離父母的視線，去探索他們的未知。上學的第一天，媽媽收回緊纏孩子的雙臂，讓孩子的臉，在媽媽瞳孔裡縮小，模糊。

          從那天開始，夫人對孩子的認識，切成了三塊。

一塊，是他們回家後，眼前看得見的; 一塊，是夫人印象中的認知，另一塊，是夫人的猜測。

          兩個女兒上學後，她們的生活裡曾有一大塊，是夫人踏不進去的空間。但，夫人適應得很好，只是換個心態，調整自己，每天等她們回來，有聲無聲的偷窺一下她們的變化，「謙卑」地，認識她們的改變。

當她們面對一些掙扎時，夫人站不到她們前面，無法張開手，為她們擋住衝擊，只能在後面，扶著她們弱小的身子站穩。

          偶而，夫人也想過中國人說「眼不見為淨」有幾分道理，孩子上學後，那越來越大一塊看不見的部份，也好，人成長，不就是這樣被環境磨搓著，那邊凹一塊，這邊凸一角，最後就長成屬於她的模樣嗎？

          當時，夫人沒想過成長雖要被環境磨磋，但環境可以選擇，磨磋的力道要適當。

          當時，夫人已經認識上帝，可是在養育孩子這回事上，夫人把上帝當成飄渺不可知的命運，把孩子交給上帝，就像把孩子交給無法預知的命運一樣，隨他而去。

當時，夫人不清楚，把孩子交給上帝的意思，就是按照上帝的心意和法則，來帶領他們。

當時，夫人也不清楚，把孩子交給上帝的意思，是對上帝的託付盡責。

直到孩子回家，私塾成了放大鏡。

夫人就像那個深度近視了一輩子的人，去動了雷射手術，早晨醒來，突然發現鬧鐘上的數字清清楚楚，配偶臉上的皺紋清清楚楚，浴室鏡子上的水漬清清楚楚。

孩子，又回到眼前，一切清清楚楚。

偉大的母親，竟然，一下子不習慣看自己孩子看得那麼清楚。

而且，她也不習慣，自己被孩子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孩子已經在不單會看，還會評估的年紀。

孩子和自己都重新被放大後，現實，變得不太美麗。

＊

坐鎮私塾一年後，夫人才明白，要讓孩子把媽媽和老師的角色從同一個人身上劃分出來，實在需要紅海中出現乾地的神蹟。

「你在學校會這樣問老師嗎？」她一再地問孩子。

「不會！」孩子一再毫不考慮地回答。

「那你剛剛為甚麼這樣問我？」她壓住聲調，想像學校老師應該也是如此鎮靜。

「因為你是媽媽，不是老師。」孩子邊說，瞳孔裡一面閃著「這永遠不可能改變！」的驕傲。

「那麼，上課時間，我就是你的老師，以後你在學校不會問老師的話，在這裡也不要問我。」她板起臉來，故意沒看見孩子「那驕傲」。

「但是，學校老師不會上課時間跑廚房。」

「學校老師也不會穿睡衣進教室！」另一個安靜的突然加入。

「這是運動服，不是睡衣！」夫人急忙更正。

「但是你說過晚上穿它睡覺的，就是睡衣。」兩個孩子互看一眼，同時噗哧大笑。

唉！誰想知道真相？真相是需要勇氣接受的。

原來，上帝把夫人放進私塾，是給她一個恩典，讓她到這把年紀，一身缺點還能被放在顯微鏡下暴露，好讓她有繼續被修改的機會。

天天近距離相處，她數點著孩子的作息，孩子也在數點著她的作息，「建議」如雪花紛飛。

「媽媽你沒有按時間好好吃飯！」

「媽媽你太晚睡，太早起！沒有好好照顧身體！」

「媽媽你這樣講不太nice!」

「媽媽你剛才也是很兇！」

坦白說，私塾第一年，上帝給了夫人很多「認錯」的機會。

再不能自我膨脹，再不能虛張聲勢，孩子就在身邊，私塾是鏡子蓋起來，轉個身，彎個腰，皺個眉，打個哈欠，都看得清清楚楚。

做父母的都有種虛榮心，希望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形象超好超正，可是所有做父母的也都明白，養個孩子，「最厲害的超人」和「最美麗的皇后」頂多只能維持個兩三年。接下來，孩子的眼睛就漸漸雪亮了！

私塾的放大效果，讓夫人措手不及。

信心在她天天的現實裡萎縮，她開始懷疑「身教」的結果到底是負面還是正面？

有次，夫人指正孩子講話的語氣不好，竟然，孩子回嘴：「這就是你昨天教我數學的語氣！」

她楞呆了，一股冷直刺心骨。 腦袋裡轟隆隆地轉著一個問號：讓孩子有機會看盡媽媽的缺點和軟弱之後，會不會使他們不再服氣權柄，不再尊敬媽媽呢？

上帝呀！她又後悔地討價還價起來：也許我真的不夠，不足，不配，還是留點遠距離的美吧！老師做不成，總給他們留個不錯的媽在心中，即使只是個形象！

可以嗎？

「愛能遮掩許多的罪！」上帝回答。

沒有呀？夫人抓頭，遮不住呀！私塾的放大效果太好，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

天天。

夫人不再像孩子剛進私塾時，對孩子的毛病那麼著急，緊張。

私塾裡的放大效果讓她漸漸看清：有些軟弱，有些缺點，其實需要的就是時間和細活。

然後，她也驚奇地發現，孩子在看清許多「細節」後，越來越懂得接納媽媽老師的坑坑孔孔。

夫人平凡，生活中情緒也有起伏。

身體狀況差一點，遇到困難，或者，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壓力來襲時，孩子首當其衝，立刻會被撞擊。

好多次，她看著孩子幾乎要聳起的肩突然垂下，一語不發地回到書桌前。她還在懊悔時，桌上已經出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媽媽，你昨晚一定熬夜了！去睡一下！」

好多次，她無精打采，就想混過那一天，甚麼都不想管，也不想進教室。她還在掙扎時，姊姊們已經「讀懂」，主動巴結小弟弟，讓他乖乖留在教室裡玩（平常是巴不得他別跨進來吵人做功課），讓夫人在外逃課半天。

私塾不見得是製作乖寶寶的地方，可是在私塾裡，因為一切真實，愛也流動自然。

在一切放大的私塾裡，夫人和孩子同時學習接納，也經歷被接納。

原來，愛真能遮掩許多的罪！！